“多谢小哥。”花画楼道谢后,想起下山的时候大雪满松,一棵古松下的石桌却独独干净,桌面纵横十九道,好像就是一个棋盘。此时又有人压上一锭银子,坐到尤德师对面。尤德师微微一笑,请那人执黑。她见两人噼啪噼啪落子如电,好奇挤过去,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最后尤德师在右侧方轻轻落下一子,那人怔住半晌,最后深深叹气,认输败走。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却尽说些她听不懂的词。扯了小蚕回家,她从师父的书房里找出棋盘开始研究,一番天昏地暗之后,不觉已天黑。她抱着棋谱回房继续,绕到中庭,见小亭边一高一矮两道黑影,高的修长,负手而立,矮的圆滚,大圆上面堆小圆。“师父?”她试着叫了一声。亭边传来模糊的回答。她快步走过去,“师父你堆雪人……”人字还没说完,她僵住。
那修长的黑影……
那负手而立的黑影……
为什么顶着一颗圆滚滚的夸张笑脸?
她扭动脖子,慢慢瞪向旁边的矮雪人:“师、父?”唰!圆圆的雪堆里伸出两只手,突然迸开,露出表情无辜的唐府主人。她退后一步:“夜深寒重,还请师父早早休息。”
“画儿难得研究棋艺,为师不忍打扰,只好在这里堆雪人。”唐求献宝似的揽过徒弟,“看,像不像弥勒笑!”
“……师父可以给他配个弥勒肚。”她认真建议,“我睡觉了!师父别玩得太晚!”言毕,抱着棋谱逃之夭夭。
第二天,对着棋盘研究一日,她觉得自己没什么长进。师父堆雪人堆得不亦乐乎。
第三天,拉小蚕火瞳瞳弈棋,她们没下一盘就丢开她玩弹棋去了,她还是觉得自己没什么长进。师父堆雪人堆得不亦乐乎。
第四天,召出李良器陪她对弈。那鬼将却说自己只知打仗不识下棋,趁机操练了一个时辰的鬼兵马,回去了。
第五天,她手执棋谱,踏雪沉思,希望能顿开茅塞,却发现古松下的干净棋桌边坐了三人,棋盘上黑白分明,撕杀浓烈。远远看去,执白子的人头发雪白,长袍薄而飘风,肌肤白净细腻,是位俊美轻灵的男子;执黑子的人莫约三十多岁,白面微须,黑发暖裘,形似儒生;坐在中间观棋的人高冠黑发,剑眉轻锁,神容严肃,右衽广袖微微荡漾,有玄晋之风雅。
观棋的人突然向她看来。
她尴尬万分,正想绕过,观棋人瞥到她手中的棋谱,突道:“小姑娘也喜棋?”她点点头,又赶紧摇头。她不喜棋,只是好玩。观棋人向她招手:“小姑娘不妨过来一同观棋。”说话时,观棋人唇角浮现一丝笑,亲切如良师。
她走过去,在观棋人对面坐下。
“这位是雪老。”观棋人先指白发男子,又指黑发男子道:“这位是尤君。在下坐隐生。小姑娘如何称呼?”
“花画楼。”她打量尤君,越看越面熟,“啊,尤德师!”她想起酒坊里的赌棋。
雪老与尤君专注棋局,对她的到来并不关心,尤德师听她叫自己的名字,仅仅偏头点了点,眼睛一刻不离棋盘。她枯坐无趣,看了坐隐生一眼,轻问:“他们僵局了吗?”
坐隐生竖起食指压在唇上,比个噤声的动作。
尤德师突然放下黑子,对坐隐生道:“挂局!”
坐隐生垂眸细看棋局,片刻后点头:“今日暂停,明日继续。”这时雪老和尤德师才相视一笑,看向半路冒出来的人。
“你们……好。”她讪笑。
雪老扬起墨色浓眉:“小姑娘可知观棋不语?”
“……知道。”她闷闷地低下头,“围棋仍手谈之战,棋盘方形意为地,棋子圆形意为天,天地之间黑白分明,意为阴阳。阴阳相冲之际,任何东西都是多余的,所以不能说话。”
雪老又问:“小姑娘,你手里的棋谱是从哪里找来的?”
“师父的书房。”
“看来贵师也是棋道中人。”坐隐生立起,“尤君,我们送你下山,明日再开棋局。”尤德师拱手相谢,与雪老并肩先行,坐隐生向花画楼一揖,走在他们后面。花画楼不及开口,远远飘来一句:“小姑娘,快回家去。若有兴趣下棋,明日再来。”
她看看没收的棋盘,再看看下山的三人,顿生“天地如棋,境界悠远”的感悟。想必坐隐生将残局记在脑中,不怕有人****棋局。不过杪冬时节也不会有人无聊到故意上山来破坏他们的残局……伸到一半准备摸棋子的手飞快收回来,她吐吐舌,依样画葫芦将残局记下,预备回家好好研究一番。
因为心里反复思考棋局的玄妙之处,等她想起抬头认路时,唐府大门已在眼前。
她愣住。
门边那尊侧卧的、惟妙惟肖的、八字眉苦嘴脸的雪人……是谁?
“画儿!”唐求咬着笔杆回头,“像不像北堂的纠结?纠不纠结?”
“像。”她急于将脑中的棋局摆出来,只对师父随意点了点头便飘然入厅,完全的忽视彻底的心不在焉。唐求鼓起脸,在雪人脸上画多两撇胡子。
第六天她去观棋,尤德师下了三子,雪老落两子。尤德师挂局。
第七天,尤德师下五子,雪老落六子。尤德师挂局。
第八天,无人。
第九天,也无人。
第十天,只有雪老和坐隐生,两人守着空空的棋盘不知在等谁。“尤德师不来吗?”她跑过去。坐隐生闻声抬头:“尤君……输了。”
雪老怔忡无言,蓦地看向她:“小姑娘,要不要跟我下一盘?”
“我?”她连连摇手,“不行啦……我很差的……”
“试一盘也无不可。”坐隐生若有所思,“我为见证,雪老与你下一盘玳瑁棋局。你看如何?”
“戴帽?”她彻底糊涂。
雪老浅笑:“玳瑁棋局一共有九局,为九命题。今天我就和小姑娘对一弈‘春水流’。”知道她不明白,雪老又道:“这‘春水流’是玳瑁棋局的开局第一盘,灵巧多变,轻盈无伤,小姑娘可以一试。”
“真的?”听起来似乎很简单,她跃跃欲试。
“请小姑娘执黑。”雪老率先取了一颗白子。
她拈起黑子,看看雪老,再瞅瞅坐隐生,带着班门弄斧的心情慢慢将黑子落在天元位置。
啪!
圈圈圈……圈圈圈……
书房里,花画楼拿着毛笔在纸上画圈,纸上纵横十九道,是她手绘的棋盘。和雪老下了三天棋,每天一个时辰,每次都是下到一半她挂局,因为一坐一个时辰,她冻到受不了——深以为雪地里下棋真不是人做的事。
回家后她将当天的弈局画出来,本想第二天继续,但雪老每次都开新局,让她的残局彻底成了残局。
画定,将棋谱拉开对着窗子看了看,她满意点头,用纸镇压好,披上披风往外走,准备应约下玳瑁棋局第四局。她离开书房没多久,火瞳瞳扛着扫把走进来,看到桌面的棋谱,随手取来一张瞅瞅。火瞳瞳并不太懂棋,将棋谱往桌上一放,呼啦啦开始打扫。
棋谱没被纸镇压住,在火瞳瞳打扫除尘造成的小旋风下飘出书房,随风打了几个圈,落到堆雪人的唐求头上。
唐求正给雪人画脸,已经画了一个倒写的“八”,再画一个“口”字就能表示金刚怒目了。他抓下头上的纸,丢开,一心一意画“口”。画完,瞥到自己脚下的棋谱,顺便看了一眼,这一看……他飞快捡起棋谱:“火瞳瞳,哪来的残局?”
“小画研究的!”火瞳瞳从书房里探出头。
“和谁下?”
“不知道,闲云野鹤类吧。已经出去了。”火瞳瞳摸头,再看院中,唐求已不见踪影。
在味江山,师父要找徒弟不是难事。唐求找到徒弟时,就见雪覆青松,三人独坐,棋盘之上黑白分明,撕杀无声。
玳瑁棋局第四局,已经开始。
唐求走过去,隔着棋桌站到坐隐生对面。
“师父?”花画楼惊讶,赶紧介绍,“师父,这位是雪老,这位是坐隐生。两位,这是家师。”
雪老微笑。坐隐生直视唐求,抬手拱了拱。
花画楼要落子,唐求伸手截过徒儿的棋子,另一只手拍向棋盘,“咚”的一声,满盘棋子尽数跳回棋坛。他双眸锁定坐隐生,却对雪老道:“我和你下一盘。”
雪老仰视片刻,一直少有情绪的脸上浮起与外表完全矛盾的妖艳之笑,“尤不知公子来自何方,去自何方,就唤公子……尤君吧。”
花画楼垂眸不动,一抹雪光自眼角掠过:有事不对!
“就从玳瑁棋局第五局开始。”唐求执黑落子,却将第一子落在左下角“星”的位置。雪老随后落子。坐隐生依旧以裁判的身份静观两人下棋。唐求和雪老初时落子缓慢,中间越来越快,然后再度变慢,没多久又变快。如此交替四次,唐求手拈黑子,在棋盘上方顿住。
棋盘上一片乌黑。
玳瑁棋局的第九局名为“大雪连天”,如今被唐求破成了“黑云压城”。最后一子,落与不落已经没有差别。
坐隐生笑道:“雪老,你输了。”
“再来一局。”雪老曲指在棋盘上一扣,黑白棋子各回坛中。
唐求曲指一压,将黑子收入掌心。雪老抬手,示意他仍可执黑。他也不推辞,掌心向下一翻,黑子落在右侧边“星”位置。雪老夹着白子迟疑片刻,缓缓落在“中元”上。
“两位……”趁着下棋的空挡,他气定神闲地开口,“你们欺负我家徒儿不识善恶,未免卑鄙无耻了些。”
“尤君何出此言?”坐隐生微微眯起肃沉的眼,视线从棋盘移向唐求。
“每年杪冬小寒日,你们相约博弈,日夜不休。”唐求说话之间不忘落子,“等到大寒日来临,棋散人走,你们也各自散去,相约次年继续。不少隐者的笔记中都曾提过到……”
坐隐生空拳掩唇,似想说什么,但顾及棋局的进行而选择了沉默。
观棋不语真君子,棋手无悔大丈夫。下棋而已,坐隐生和雪老不是坏人吧?花画楼垂头自省,寻思自己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