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独坐。”唐求落子。
专注棋局的雪老抬起头:“尤君一心二用,笃定了这一局必胜?”
“胜与不胜,稍后便知。”唐求再落一子。
一来一回,走了十棋。雪老越下越慢,坐隐生渐渐凝神倾身,专注忘物。棋面上,白子占居大半江山,夺中元利势,形势大好,而黑子困守四角,四边位置也是零散居之,只剩散兵游勇之嫌。照理应该是白子赢面大,可雪老的脸色越来越白。
坐隐生倏地站起来,声音干哑,丝丝颤抖从喉腔深处传来:“八……八寒地狱……”
“识货嘛。”唐求撑着下巴,俊目覆雪含霜。
棋面上虽然是白子占中元,有中皇之势,但八面都被黑子围住,白子处中位却高处不胜寒,是守,是舍?只是,守,是死,舍,也是死。这就是一千年来无妖能破的“八寒地狱局”。
落一子很容易,不过手指轻轻一放。但胜负的辉煌与屈辱却不是轻轻就能放下,多少人梦寐以求,辗转反侧,穷一生之力只为一己之贪、一时之快,百般滋味萦绕于心,最终却成了后人嘘唏的谈资。
小寒之末的风卷起浮面的白雪,寒意拂面之际,坐隐生与雪老的外貌亦开始变化,像浸水的画慢慢退去色彩,肌肤越来越白,如覆冰雪,皮肤渐渐堆起一层鱼鳞般的光,瞬间笼罩全身。倏地,鳞光倒流,两人已是半雪半人的诡异模样。
妖?花画楼双拳一紧。
狂风乍起,坐隐生腹部裂开,犹如地狱张开狰狞的獠牙。巨大的吸力从裂口传来,四周的雪花卷起螺旋被裂口吸入。花画楼身形一颤,眼见就要卷入裂口,刹那间手腕被一只手拉住。
温暖的手,熟悉的力道,是师父。
“才夸你们识货,你们却不知好歹!”唐求大怒,“我的徒儿是你们可以带走的吗?”掌心展开,白皙光滑的掌纹上有一颗黑子。黑子之上,虚空的《全唐诗》急速翻动,金色符纹跳跃而出,如出匣的虬龙腾云而起,顺着裂口的吸力直接冲进去。
道心固微密,神用无留连。
舒可弥宇宙,揽之不盈拳。
小小一颗棋,可大可小,变幻无穷,舒放时扩散于宇宙天地,玄黄混沌无一不包,掌心轻揽,却不盈一握,寸尺不及。
雪老的身体转眼碎开,卷入坐隐生腹部的裂口。坐隐生全身剧颤,腹部的裂口边沿慢慢被一层金漆包围。一条金虬逆风飞出,嘴中叼着一条银色细线,那线在虬嘴下扭曲挣扎,状如蚯蚓。金虬在坐隐生头顶盘旋数圈,虬首一调,射入唐求掌心的黑子里,又从唐求手背射出,尾巴一摇回归《全唐诗》。
黑子褪去颜色,变成透明。银线被困在棋子内,盘蜷数圈,横冲直撞,左右挣扎,欲冲破棋壁的困锁。颜色从棋子底部升起,却是雪色的白,就像有人用笔在透明的棋壁上绘出一圈圈白线,转眼将棋子完全涂满。
黑子变白棋。
坐隐生颓然散落。石凳下,一堆雪。
花画楼惊魂半定。唐求却问:“画儿,何为坐隐?”她怔了一下,答道:“弈棋时,两人对坐,专心致志,不问红尘,犹胜入禅隐世,所以称为坐隐。”停了停,她续道:“坐隐、手谈都是围棋的别称。”
“可知三人独坐?”
“徒儿愚钝。”
“他们是痴迷棋弈的念妖,最初是晋时棋手残念的集合体,自称雪老、尤君、坐隐生。每年杪冬,小寒和大寒之间的十五天,雪老与坐隐生相约在一处,专门寻找人类下棋。人类便是尤君。雪老与尢君对弈,坐隐生位于侧方,观棋裁判。一旦人输,死。但棋之境界玄之又玄,乍听起来有隐逸之风,所以《诡耳借手抄》称他们为‘杪冬三友’。”
“尤……尤德师!”花画楼惊叫。
“他应该输了。”唐求淡淡陈述,“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与他们下棋,无论输赢,落一子,即死。”并不是赢了就能全身而退,何其卑鄙。
“我……”徒弟开始后怕。
忽地,白棋在唐求掌心一跳。
唐求轻轻叹气,挥手扫净棋盘,将掌心这颗白子落在天元位置,随后取了几粒黑子落在白子四周。弹指间符纹一闪,黑子成阵,赫然是八寒地狱局。他注视天元位置的白棋,默默良久后,喟然叹道:“你们生于执念,困于执念,不知生死,不知岁月,不如就这样与棋相伴,永远在守与舍之间。”猛力一击,棋桌尽散,盘与子皆化为碎雪,淡逝无痕。
“画儿,回家。”牵起徒儿慢慢远走。
荡漭雪地,两行脚印时而交叠,时而依倚,错落有致,玲珑堪画。
回到唐府,将连日发生的事串联在一起,听完她断断续续的阐述,小蚕愁容满面:“小画,你也太淡定了。”都被念妖欺负到头上来了还没知觉,身为唐府总管的她怎么放心!
“我不觉得他们是妖……”花画楼缩缩脖子。坐隐生与雪老的执念并没有错,能坚持到现在,谁说不是一件值得佩服的事。也许是大雪的影响,也许是他们太专注,让她不知不觉尊敬起来——这些她只敢在心里默语,可不敢说给小蚕听。
“脚都冻僵了。”小蚕忙不叠的为她准备暖炉暖被暖茶,碎叨叨的,“幸好主人及时赶到,要是主人再迟一点,你就真的要被他们带走了。”
我知错……她把头垂得低低的。
“我就奇怪小画怎么突然迷上围棋,原来全是念妖搞的鬼!”温婉的唐府总管轻轻转动五指,无形煞气直冲天际。
也不全是念妖啦,她是真的有点兴趣……她乖乖的将话佐以茶水,统统咽下肚。
小蚕足足忧愤了一个时辰,如果不是师父早已将“三人独坐”封于八寒地狱局里,只怕小蚕会捉他们回来拉成面条。听到耳朵发麻,她不得不找话题分散小蚕的注意力,但她现在能想到的是:“小蚕你知道玳瑁棋局吗?”
“不知道。”
“那……八寒地狱局?”
“没听过。”
……小蚕你是棋痴!她颓下瘦弱的肩。师父回家就把她扔在这里,丢下两个字:背书。她估计师父真的生气了,只能乖乖听小蚕的训……希望训的时间短一点。
与颓萎的徒弟相比,院中堆雪人的唐府主人一边将雪堆成小山,一边窃笑着问廊下醉醺醺的青年:“怎样,我刚才有没有严师风范?”
北堂垂从怀里掏出砸到他头上的书:“为什么让小画背《抱朴子》?”
唐求顿时忧郁起来:“琴棋书画我已经放弃了,至少要让画儿博闻强记吧?是吧?你说是吧?”
北堂垂默默放下书,怜悯的向厅内缩坐的身影瞥了一眼:有这种邪恶又表里不一的师父,小画的压力也满大……
是夜。
花画楼缩在被子里,翻如葱饼,久难入睡。鼓起脸,她索性一把掀开被子,裹上冬衣拉开门跑到师父院内。唐求的房内亮着灯,花画楼轻扣门扉,不等师父回应直接推开,呼啦啦钻进师父的被子,裹紧。
唐求靠在床边看书,眨眼就见徒弟冲进来,小兔子一样缩在自己身边。“梦魇了吗,画儿?”师父放轻声音。
徒弟缩在被子里蹭了蹭,慢慢露出温润晶莹的双眼,却看到师父手中的书……不对,是她画的棋谱。“师父……”徒弟低低叫了声,却再无下文。
“这是画儿绘的玳瑁第一局‘春水流’。”师父坦坦然道:“左角有一颗棋子画错颜色了。”然后掀起下一张,“第二局‘梦凤林’,其实可以放弃右下角的布局。第三局‘低月城’尚可,不过画儿也被围得好惨。”
“师父!”徒弟气鼓鼓地掀开被子。
“就让为师将玳瑁棋局完整地传授给你!”师父斗志昂扬地握拳,“春水流,梦凤林,低月城,水泣珠,三川路……”
“大雪连天!”徒弟脑中浮现的却是“黑云压城”。
唐求怔了怔,突然以指抹泪:“好心酸……画儿有多久没这么黏为师了……自从画儿长大后,为师总在想是不是生疏了……”
徒弟嘴角痉挛,什么感慨都飞到九霄云外。小时候见多了妖魅魍魉,晚上怕得睡不着她就会跑黏师父,现在她知道自己错了,真的错了,她不该再黏师父的,实在不该。可是,温暖的师父,高大的师父,邪恶又表里不一的师父……为什么总是能让她安心?
重新缩进暖被,闷闷的声音飘出来:“师父,我是不是很笨?”
师父慈祥的一笑:“学问不是一蹴而就的事。画儿当知: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
“那我是生而知、学而知,还是困而学之?”徒弟钻起牛角尖。
师父沉思。
徒弟静静等待师父的评断。
师父继续沉思。
“……师父,你就直接告诉我困而学之好了。”
师父弹熄烛火,替徒弟压好暖被,轻笑:“生而知的人少之又少,就算是天眷也未必如此。学而之者是正常人,困而学之者却是值得敬佩的人。因困惑而学习,因不解而努力,持之以恒,百折不回,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称为美德。”
“我有美德吗?”徒弟支愣起耳朵,誓要听到师父的评断。等了半天加半天,却是额角落下软软轻轻的触……
师父……吻她?
还是不要抱太多绮思,小时候被师父亲得满脸口水的状态她可不想回味。明天就是大寒了,如果师父今天不出现,她是不是会像傻瓜一样被坐隐生吸进肚子……朦朦胧胧想了一会儿,暖意浸染倦意,打个小小哈欠,开始渴睡。
静谧的空间,水轻浅的呼吸,饱含宠溺的低语若冬月下疏离的梅枝,暗香浮动:“我的画儿只要学而知就好……”
学而知,不执。
翌日,清晨。
徒弟精神抖擞,早起练功,却发现院里多了数尊雪像,弥勒笑和纠结脸是她见过的,但……金刚怒目?欢喜面条?猫儿嘴?美唇小蚕?还有……那两条直线表示眼睛一条直线表示嘴巴的雪像是谁?
不是她,绝对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