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画楼只能如此猜测。纠结了一会儿,她想到另一个严重问题:“你要溜他,也要管住他别把人吓死啊?”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人类见怪要怪,自己吓破胆子,与我何干。”寂静院主神情疏淡,没有特别讽刺,亦没有特别抱怨,似乎只说着一件客观平常的事。
此话听起来有道理,细想却觉得不负责任。花画楼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看向师父。
唐求拍拍徒弟,盯着寂静院主,问的却是猫怨:“你怎么死的?”戾气如此之重,绝非一只猫的怨念可以聚集。
猫怨忆起旧事,泽吻磨牙:“我是被南泉杀死的!”
“南泉?”唐求睁大眼,难掩惊讶。
“就是南泉!那个该死的和尚!”猫怨全身炸毛(是说……如果那些飘浮的黑雾算是毛的话)。
要说原由,不得不提南泉斩猫这段公案。唐代有位普愿和尚,因兴资建造南泉寺,故而又被称为南泉禅师、南泉普愿。一日,南泉寺东西两堂的和尚因为一只猫起了争执,两堂和尚都想要这只猫捉老鼠,普愿听到争吵,问明原因,提刀将猫儿斩成两截。
争源消失,两堂的和尚也罢数,但南泉斩猫去祸源却成为百家争论不息的诘事,有褒有贬,有责有斥。
猫是灾祸之源,灭了灾源,人心得以清净,人心清净,便不再有争执。听起来很有理,够有理,非常有理。可是——猫本无辜,却遭断身之灾,慈悲何在?参佛何用?
此案还有一个后续:普愿有名弟子叫赵州,也是个对佛法如痴如醉的人,普愿斩猫后,赵州回寺,普愿将事情告诉他,赵州听后脱下草鞋顶在头上,普愿一见,便叹:“子若在,救得猫儿。”此时,普愿已悟出自己斩错,心中升起愧疚。
身断两截的猫对人世仍然残留了一丝眷恋,普愿这一点愧疚正好助长了猫的戾气。
一缕猫魂盘缠在南泉寺内不去,又吸纳了附近死亡猫只的怨气,凶戾渐渐增长,居然让它得了自由,出了南泉寺。它游荡人间,山林鬼路,捕食一些残魂烂尸,这才形成今日的魍魉猫怨。
寂静院主遇到猫怨也是机缘。
那晚月色皎洁,寂静院主独坐孤夜亭自酌,听到林中有响动,走过去一看,是猫怨误撞进他的“界”,逃之不去,正泽吻磨牙,打滚挣扎。他见猫怨可怜,便收留在寂静院中,至今。
“听起来……”花画楼沉吟,“你是很可怜。”
“小姑娘你真睿智……”猫怨两眼泛泪,狗腿得明目张胆。
睿你阿爹!花画楼瞪他一眼:“吓人是不对的。”
猫怨抖了一下,缩到寂静院主袖子后。
“师父,要不要收他?”花画楼问得明目张胆。
“画儿觉得呢?”唐求将判断的主动权交给徒弟。事有断定,他这徒儿修为渐进,有些事也该让她自己学会如何决定。
“打狗也要看主人面子。”花画楼郑重其事地点头,转向寂静院主,谦虚地问:“我要收他,院主你看如何?”
寂静院主:“……”
猫怨:“……”
醍醐寺,寂静院,孤夜亭。
亭内静得诡异。
“院主?院主?”花画楼伸手在僵化的寂静院主眼前晃晃。
“我不曾养过狗。”寂静院主要笑不笑。
“我不是狗!”猫怨惴惴不安的从他袖子后伸出脑袋。
“我是比喻。”花画楼正色答道。
寂静院主侧身换个坐姿,亦道:“如此,我也说个比喻吧。”
“请。”花画楼恭敬垂头。
“我见猫怨,就如人类之见弃猫老狗,他毛皮俱脏,瘦骨嶙峋。要将身心俱伤的弃猫老狗养得毛皮水滑,健康如常,需得好水好肉,好生爱惜,训练教训一不可太紧,二不可太松。小姑娘觉得他抢马伤人,我却觉得……”寂静院主偏眸瞧了袖后的猫怨一眼,再懒懒移向花画楼,吐出四个字:“无伤大雅。”
无伤大雅,不过看事的角度罢了,正如殊途亦可同归。
花画楼若有所思。
“院主的比喻让我也想起一句诗。”唐求背靠亭柱,在徒弟身后笑道:“终始行一意,无乃过愚公。”
人哪,始终如一,只执一念,岂不是比愚公还愚。常人又有多少能从一而终?有多少可以一生无过?南泉普愿斩猫有过,但因赵州倒屐而心生愧疚,这一点愧疚,亦是对猫怨的回赠。孰对孰错,不必强辨。
寂静院主含笑:“猫怨,快谢先生替你求情。”唐求开口,自然有放猫怨一条生路的意思。既然师父开口,徒弟应该不会执着。
唐求谦让:“先别谢我。我这徒儿一向顽固不化,油盐不尽。她要收要放,我只凭她的意思。”
也就是说,他刚才的感慨不过是无聊之极随口说说罢了?寂静院主和猫怨同时鄙视他。
唐求往徒弟身后躲。
花画楼对他们的眉来眼去视若无睹。听师父的意思是猫怨收不收都可,但师父和寂静院主早已勾搭成奸,高人们一枝红杏出墙去,默默达成共识,所以她这个小徒弟才不会坚持非收不可。问题在于,寂静院主溜猫没错,而且以后也会继续溜(无伤大雅嘛),那——猫怨再跑去吓人是能怎样?
寂静院主听完她的疑虑,敛睫沉思,片刻后,义正词严地说:“这……的确是个问题。”
我当然知道是问题——花画楼眯了眼睛:我要的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先生,你看如何解决才好?”寂静院主又向唐求抛媚眼。
唐求看徒弟:“画儿,你觉得他怎样才能不吓人?”
“收了。”
“除此之外呢?”
花画楼抬头思考,嘴里轻轻喃了句“火瞳瞳也不吓人……”,突然调转视线,炯炯有神地看向猫怨。但在猫怨眼里,她的炯炯有神就是火辣辣,当即被她吓得全身一抖,尾巴都竖了起来。
火辣辣,释意为:形容因被火烧或鞭打等而产生的疼痛感觉。
“咕!”猫怨弓起背,黑色戾气炸得像毛一样。他才不要被收!绝对不要!
嘻!花画楼弯眸一笑,爽朗亲切,憨然俏皮。
猫怨:“……”
“也可以不收你。”她蹲到琴桌边与猫怨平视,“人们被你吓到,是因为你的模样太恐怖,只要你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可爱一点,我想那些人看到你也不会觉得可怕了。”
“……”
“你可以变成人形吗?”
猫怨缩到亭角,背对他们挠柱子。
“怎么?”她不解。
寂静院主以隐忍的表情开口:“他是魍魉,生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化不成人形。”
她理解了,“那你可以变成白猫或花猫吗?”
兹兹兹!柱子被猫怨挠得冒烟。
寂静院主以虚弱的表情开口:“他生来就是黑猫。”
“脖子下面系个铃铛。”
挠挠挠……
“爪子上系蝴蝶结。”
挠挠挠……
花画楼走到亭柱前,抱膝蹲下,眨眼叹气:“你最不吓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猫怨慢慢回头看她一眼,眼帘徐徐抬起,又慢慢落下,无辜极了。
他现在这个样子还不够可爱吗?
“你……”花画楼惊奇,“你的原形就是现在这么大这种颜色的猫?”
猫怨用爪子梳梳头上的黑毛(……如果有的话),挺腰坐正,前爪搭直,骄傲地抬头。猫可杀,不可辱!
“莫非你……”花画楼捂住嘴。
猫怨抬眼看亭顶:知道他的骨气了吧……
“英年早逝?”
猫怨颓然趴地,骨气全无。
徒弟玩得很开心,不过……唐求掩嘴打哈欠:“画儿,睡觉时辰到了。”
花画楼回头:“猫怨怎么办?”
唐求手一指:“问他。”指尖对着寂静院主。
不等花画楼质问,寂静院主自己先说了:“以后猫怨再要出去玩耍,就用现在这个样子。小姑娘可满意?”
你们自己都定了,我还能有什么不满意?花画楼也忍不住掩嘴哈欠,慢吞吞站起来。
“此地清幽,你能在这里静心读史,也不失乐趣。”唐求牵起徒弟的手往没门的大门外走。
“谢先生赞言。”寂静院主以玉竹临风之姿将他们送到门前。
目送师徒二人隐入花木,猫怨忍不住问:“大人,他们是什么人?小姑娘好生厉害。”
寂静院主用脚尖顶顶他的肚子:“你惹不起的人。”
猫怨垂头丧气。寂静院主突然弯腰打量他,若有所思。猫怨的小心肝顿时挤成一团,“怎么了,大人?”
“在你脖子上系个铃铛也不错。”
“……”
“不行,你喜欢上窜下跳,太吵了。”
猫怨一爪按向胸口,偷偷松了口气。
“系蝴蝶结吧。”
猫怨一头撞上门框。
回到客房。
唐求将徒弟推进房,体贴地为徒弟关上门。吐口气,飞快跑进自己房里,转身关门时,砰!门被一脸从容的徒弟推开。
“画儿……”师徒心虚又虚弱。
“师父!”徒弟面含微笑。
“这么晚了……”
“应该休息。”
“画儿快去休息!”
“徒儿有个问题,如果得不到答案,整夜都会辗转无眠。”
“……为师愿为画儿解答?”
“徒儿正有此意。”
“画儿请问。”
徒弟伸手,轻轻抓住师父的衣襟,以缓慢得近乎膜拜的谨慎拉向自己,牙缝里飘飘忽忽挤出几句话:“留宿醍醐寺又是师父故意为之对不对?莫名其妙收到夹了两朵豆蔻花的信,根本就是师父为了会恋人故意找的理由对不对?一路上,走到哪里,除妖到哪里,师父的朋友根本没有危险,不然……师父你到底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为……师……没有磨蹭。”
“那我们这次出门的终点在哪里?”揪衣襟的手指紧了紧。
“……”
“师父?”
“已经到了。”唐求冷静且飞快地说,将徒弟濒临承界点的脾气尽数戳漏。
徒弟眯眼睥睨:“到了?”
“临安天目山,离这里不到两个时辰。”
“骑马还是不骑?”
“不骑。”
“到底是临安城还是天目山?”
“翻过天目山,就在临安城。”
“是师父那位写信还夹豆蔻花的朋友?”
“……是。”
徒弟松开揪住衣襟的手,细心为师父抚平衣领上的皱褶,歪头笑眯眯,“不早了,师父早点休息。”
突逢巨变,师父受宠若惊。
徒弟退出,为师父掩上房门,轻轻的,恭恭敬敬的。
门缝合拢的瞬间,师父透过缝隙看到徒弟微笑的脸。
“画儿真体贴……”师父咬着袖子无以复加的感动。
徒弟回到房间,落锁,除衣,上床,盖被。
倦意袭来,安稳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