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气温总比山下要低,但也没有明显到一下山水咸染就会觉得热得程度,五月未到而四月将尽,这样子的夜里不管是山上还是山下总是带着一丝凉意。
月寒山说大不大,说下也不会小到哪里去,纵然马车速度极快,清早出发,从月寒庄到离开月寒山范围时天以黑了。
显然是主子曾有过交代,见天黑了,车夫停了车,轻轻敲了敲车窗,喊了声尊上。
白天与黑夜在水咸染的眼中没有太大的差别,即便光线昏暗,她依旧直直地盯着窗幔上的小池图,见马车停了,回过头去看看惠湮鸾。男人醒了,正对着她笑。
本能地想回应他一抹笑容,唇角的弧度却怎么也拉不开。无法对着男人笑得自然,女子索性不笑,仅是点点头,在男人的示意下下了马车。
马车停在了一家客栈前,客栈不大,离月寒山又不远,女子怀疑这是属于月寒庄的产业,果然,客栈中前来迎接的人印证了女子这一猜测。
“尊上,恭候大驾多时,晚膳和房间皆已准备妥当,尊上偕同小姐可好好休息。”
年轻的掌柜深深鞠个了躬,脊梁弯曲到一个恭敬却不谄媚的角度,在主子淡淡地“嗯”了一声后直起腰,昂起胸膛,眼睛里写满了对自家主子的敬畏。是的,既敬且畏。
客栈里除了他们外已无旁的客人,惠湮鸾看上去很满意,女子不置可否。在家时她不常出门,出了门也不会要求水家旗下的产业为了接待她而做出清场这样的行为。这种排场……总觉得很无聊。
两个侍女领着她进了二楼她的房间,简单地梳洗了下,再由侍女领下了楼。惠湮鸾正坐在餐桌上,含笑看着她慢慢走下楼梯。一旁的掌柜为她搬开椅子,在她入座后餐点开始源源不断地上了桌。
抚了抚眉骨,有一口没一口地把看上去就是精心准备的菜肴随意地填进嘴里,百无聊赖地咀嚼,前端密密镶着纯银花纹的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碗里的米粒,右脚在价值不菲的长绒地毯上轻蹭,浑身上下看不出半点气质,毫无姿态可言。
“怎么?饭菜不合胃口?若是不喜欢就叫人撤了换旁的可行?”
男人不常与女子同桌吃饭,自然不知道女子的口味,但桌上那么多的菜肴,难道没有对了她胃口的么?还是说,像水家这样的人是不用进食的?
“不,很好。”
接手侍女递来的汤,舍弃了汤勺,精致的小碗捧在手里,就着碗口一口一口将汤喝完。
冥……该死的你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我很想你?
心中冷哼了一声,对这般软弱的自己嗤之以鼻,女子放下小碗,借着执起方巾擦拭嘴角的动作隐藏了唇角若有似无的苦笑。每到一个新地方她只在乎在闲暇时间她有没有书看,那么咸冥的话,他在乎的是他能不能吃到称心如意的美食。咸冥在用餐时极为讲究排场,头菜、凉菜、拼盘、正餐、主食、汤品、甜点……只要他坐上餐桌就要求源源不断地上菜。这里的就餐条件肯定符合他的美学标准,可惜的是,他不在她身边。
水咸冥,离了你,水咸染依旧是水咸染!不,水咸染还能是水咸染么?
眼神黯淡了下来,在碰上男人担忧的目光后将情绪隐于一片水雾之下,冷冷的声音不含半丝情绪道:“我吃饱了,累了,失陪。”
站起来后自然有侍女为她拉开椅子,引她上楼,询问是否要沐浴更衣,得到否定答案后直接将女子送进她的房间,伺候她就寝,一群人这才退出了二楼她的房间。
一楼大厅里再无动静,惠湮鸾沉默地把自己碗里的饭吃完,一个眼神投递给待命在旁的年轻掌柜,年轻掌柜颔首领命而去,男人看了看长桌对面已然空了的位置。
半只虾子两片蘑菇,粒米未动的饭碗,那么小的汤碗两口就能解决,水家人果然是不需要刻意进食来保持生命的。
对水家人的好奇敌不过黑夜的浸染,漫天月华倾洒下惠湮鸾停在水家人的房门前,噙着笑,敲起了门。他知道她没睡,正如她知道他会来找她般。
“进,门没锁。”
笑容进一步扩大,惠湮鸾推门而入,入眼的景观令男人眼神黯了黯。
木窗敞开着,水咸染就坐在了窗台上,背倚靠着窗棂,一条腿曲起踏在窗台上,另一条腿垂在地上,左手撑在曲起的左腿膝盖,食指抵着下巴,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身旁的异兽。她身上穿的……是亵衣?是了,准备就寝,只是不知有什么侵扰到了她的思绪,这才穿成这样坐在了窗台上。
那头异兽在主人的抚摸下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听见有人进来,三只血红的眼睛倏然大睁,转过头看到来人是张熟面孔后又安然地呜了一声,重新享受起主人难道的亲近,超过身长的尾巴讨好般地轻轻抽打着主人的小腿,硕大的脑袋埋在白白的掌中,长长的獠牙在木质地板上印上了刻痕。
“外头月色很好,咸染可有兴致与我在中堂饮上两杯?”
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才知女子善饮,他常常邀她共饮,她却不常答应,每次回答可以皆是她心情欠佳时。女子虽然表情稀少,言语更是不多,却也很好懂。像今夜这般将异兽放出伴在身旁,自然是对月神伤。
女子稍作考虑,最后应允,鞋尖踢了踢暮色,引起暮色注意后淡声吩咐:“出去玩一会,记住别跑太远,知道么?”
回应她的是暮色巨大的身躯猛然从地上跳起,跃出窗户,并无凭借任何支力点,瞬间就到了一楼的地上。暮色没有回头,撒开四肢不多时再亮的月光都照耀不到它远去的步子。
水咸染感觉好笑,终究是关着它太久了,看那熟悉的动作,应该是在脑子里演练过无数遍的,连头都不回,就这样跳了下去。
冥,你知不知道,暮色被我惯坏了,半个月不出去玩就会躁动不安,冥,你什么时候来?
一张长长的矮桌,边缘微翘卷起,顺着纹理刻上月下对酌图,不经意地修饰着它的华丽,的确会是惠湮鸾的选择。
再出门时水咸染加了件质地轻柔的袍子,反观男人,身上青蓝色的外袍已无,换了件月牙色的长衫,打开门时正见女子出来,做了个请的手势,把女子迎到了客栈中庭。庭落中央矮桌坐垫已备,待他们坐定,陆陆续续又有人送来了杯酒配菜。
盈盈浅笑,青玉酒壶被白玉般的手指执起,白玉般的脸上是红水晶般的唇,勾起的角度撩拨着水家人平静的心湖,水咸染既想盯着男人执壶的手又想盯着男人浅笑的唇。
左手不着痕迹地按压下失速的心跳,水咸染发现自己这段时间总是在重复这样的动作。世上媚妖无数,她也不是没有见识过的,唯独坐在她眼前的这妖,她是束手无策。
“咸染可要好好尝尝,这是取自绝峰的冰雪融水加以百花酿之,入口清甜甘洌,虽然后劲很足我想咸染是不会醉的。”
酒杯是同样的青玉质地,被白玉般的手推送到了自己面前,男人扬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接过酒杯,青玉微凉的触感令女子展颜,的确是有百花的气息,带着冰寒刺骨的冷冽,这水最起码沉寂了千年,这花带着残败的前兆,是取自凋敝前的花蕊无疑。
一口饮尽,的确如他所说,清甜甘洌,这种酒每每会让人不自觉地多喝几口,往往后劲上来抵御不了便是醉死了过去。这酒倒是……
“我有个小侄子,今年刚一岁,可惜他没有个好舅舅。”
举起的酒杯掩不住唇角的笑意,惠湮鸾知道女子心情不错,也许女子很喜欢孩子?
“他的舅舅对他不好么?”既然不好,女子又为何笑得这般开心?她不常笑,每次展颜必是心情很好,为了一个孩子,又或者是为了那个孩子的舅舅而启笑……
端起酒杯,浅啜了口,漂亮的眼瞳半合,合住了眼里的光彩。
“不,是对他太好了。总把家里的藏酒送到微醺那里,有道是一醉解千愁,那么一醉也能解千痛吧。”给外甥的满月礼物是坛竹叶青,这种事也只有水乱云才能做得出来。微醺生来体内就带有奇毒,忍受一个新生儿不必承受的剧痛,醉死过去总比清醒着好。
“痛?咸染?”
惠湮鸾没有那么多的同情心去关注为何一个刚满一岁的孩子会痛到要用醉酒来逃避,他只是好奇而已。一边帮女子倒上第二杯酒,一边用催促的目光提醒女子解释。
“微醺虽然姓水却不是水家人,他的母亲嫁给了一个普通人,那人没有好好待她,不是因爱结合,却由水家人腹中诞出,必然要承受一些普通人不需要承受的痛苦。”
惠湮鸾一杯一杯地倒酒,水咸染一杯一杯地喝掉,不知不觉间壶已见底,招来侍女换过酒壶,男人并没有离开就给女子空出来的杯中倒上酒,带笑的眼睛看着女子,女子白净的脸颊已然泛上浅浅的红。
“咸染,你似乎有些醉了。”
这时,男人喝下了他的第二杯酒。
水雾氤氲下的瞳仁微微扩张,女子闭了闭眼,像小猫似的甩了甩头,给了持续为她倒酒的男人一抹浅笑。醉不醉又有什么关系?百花酿,即将残败。
“本以为你不会醉的,终究是喝的有点多,咸染,我扶你回去歇息,可好?”
男人伸出手,右手拇指抚去女子唇角沾上的酒液,自然地将手指放进自己口中抿干。
眨眨眼,眉心蹙了下,然后展开,似是突然想通男人这番举动的涵义。“你想跟我上床?”这样的暗示她不会理解错误才是。
“呵呵。”
男人不禁轻笑出声,俯过身子扣住女子下巴,彼此靠近,黑色的眼中倒映出女子疑惑的样子,印上了自己的唇,磨了下,又退开。
疑惑消散,女子捉住男人的手,从自己的下巴处缓缓移开。“我不知道我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除非你是我要找的人。”
女子抓着男人的手没有松开,是舍不得?男人用空闲着的左手抚上女子的脸,邪魅的声音在女子耳畔响起:“你喜欢我不是么?既然喜欢,那么我必然是你要找的人。”
这回女子任由男人的手在她脸上动作,偏过头,蹭了蹭,叹息:“灰太狼……”
男人动作一顿,笑得邪肆:“咸染,我不介意你唤我湮鸾。”泰郎,那是青才能有的殊荣。
“湮、鸾……”冥,这个,就是她要找的人么?这样的一个人?她的心给了她指引,只有这个人才能令她的心失速,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冥,她要付出的代价太大……
清风扬起,刮来一片黑云,不厚,却刚好遮住了月光。
“是的,湮、鸾,你是我要找的人。”
就这样吧,她已经撑了很久了,违逆本心是件极累的事,不妨顺着她的心走下去。水家人对待命运看得太通透,透彻过后也只剩下随意。这是她要走的路,既然轨迹已经铺就,便不去改了,太费心神,不如顺其自然。
小小的石子投进湖心,惹来波纹蔓延,漾开了,抵及湖岸,又一层层漾回去。
水咸染沿着湖岸坐下,纯白的长裙尘土不沾,浅灰色的绣鞋踏在水面上,脚底能感觉到湖中水争先恐后地冲着她涌来,女子不耐烦地踢了踢水,湖面立即平滑如镜。
女子喜欢江南,喜欢这边湿润的气候,喜欢空气中的水分子欣喜若狂地贴着她的感觉。暮色也喜欢江南,喜欢江南层出不穷的小点心,喜欢江南花样繁多的菜式。
“小姐,外头太阳大,进屋歇会吧。”
侍女见主子在太阳底下待了太长时间,忙打着伞一边为主子遮阳一边劝着主子回去。
“我不觉得热,不要靠近我。”
把放于湖面上的脚收回,女子站了起来,拍拍裙角并不存在的尘土,转身就走。
侍女对主子每时每刻不停散发的生人勿近的不友善气息已经很习惯了,把伞一收,跟在主子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月寒山的主人在江南有座挺大的别苑,小桥流水绿茵重重,假山奇石亭台楼阁,颇有一种细心雕琢的美。这种美也在水咸染的欣赏范围内,住了半月有余依旧依旧在苑中各处消磨时间。
今日不同,虽然苑中还剩下很多地方水咸染未待得尽兴,但显然她的宠物呆烦了,时不时偷溜出去,只要不过分水咸染也就当做给它放风不加管制,可是算上今日暮色已有两天未归了。
水咸染行动自由,侍女们是不敢拦她的,不仅不敢阻拦,连开口询问也是不敢的。所以水咸染直接出了别苑,招了架马车,一路循着暮色留下的气味直奔南山。
女子并不心急,只是暮色两日未回,袖口间空荡荡的,她难免有些不习惯,她和暮色彼此间的束缚越来越浅,看了暮色的下一任主子很快就会出现。
本来还很悠闲地看着沿途的花花草草,想起其中缘由不自觉就盯着自己的小腹发呆。淡蓝色的衣袍下平坦一片,不像是有了孩子的样子。水咸染自己她没有怀孕,水家对血统的传承向来比较敏感,如果真有了孩子她不会还留在这里,在这个被风家标记了的世界对孕期的她并无好处。不过……快了吧。
马车很快,女子不喜这颠簸,不过还在能忍受的范围,越来越荒凉,不可否认的是景致却是越来越好了,尤其是那一大片长势很好的翠竹。
马车在翠竹林前停下,南山已到。
女子下车,付过钱后沿着竹林间青石铺的小路慢慢前行。她能感到自己和暮色很近,想必这山林深处有什么牵绊住了暮色了吧,禁锢了自己大半的感知力,隔着这么远还能感觉到暮色很快乐,看来竹林尽头住着什么了不得的生物。是个人吧,而且气息很是熟悉。
走得深了才发现这座竹林看似普通实则暗藏玄机,五行八卦玄妙之法隐于暗处,水咸染对此没有深入研究,只能尽量避免不去触动它们,省的到时候一个控制不好把这竹林毁了。
几乎都能看见翠竹尽头那座就地取材的竹楼了,水咸染施放一丝气息,继续往前走。
没走两步,竹楼的竹门突然被打开,暮色五彩斑斓的硕大身影冲了出来,冲着她的方向直直飞奔而来,跃起,扑住,动作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