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葵……这样的名,还真是让人联想不到这样的长相。不是说她长得不好,男生女相古来有之,最起码馨葵并无长着胡子,也无五大三粗之感,只是这样的五官,这样的身形……
貗的心思馨葵全然不知,即便是知道了依着馨葵的心智也不会想太多,已经同草莓交流感情,连貗出去时的关门声也没注意到。
一个连盆栽都喜欢的花匠,貗找来的人果然胜任!
外勍敌五:声色、货利、名位、患难、宴安。内勍敌五:恶怒、喜好、牵缠、褊急、积惯。士君子终日被这个昏或凌驾,此小勇者之所纳款,而大勇者之所务克也。
颜随风敲着桌子,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坐到了这里,他更觉得,请来一个道士会比眼前这个女子讲得更是玄乎其玄。那么既然如此,他为何不去找个道士来授课?
“咸染,我发现了一个错误。”把她当成夫子绝对是他的失误。“声色钱财、名誉地位、忧患艰辛、齐享太平,这些都不会羁绊我。至于憎恶慢怒、喜乐爱好、牵缠踌躇、狭隘争躁、积习惯癖,我想不受制于它们的是仙佛而非凡人。”如今的他依旧是肉体凡胎,食得五谷杂粮,情绪染身。她难不成是在教他修道之术好让他尽快跳脱红尘成仙成佛?如若不是,她教他这些又是何故?
合上书,随手把书塞进桌下的抽屉里,斜睨了颜随风一眼,眼里的不满明明白白写着“不早说!害我浪费口水!”在桌角又抽出一本,干巴巴开口:“风家学习体系大致可分六段,性命、存心、伦理、谈道是第一段,修身、问学是第二段,应务、养生是第三段,天地、世运、圣贤、品藻是第四段,治道为第五段,人情、物理、广谕、词章是最后一段。既然修身没问题了,那么现在看问学。”
把书扔给他,水咸染接着批阅自己的文件。
悟者,吾心也。能见吾心,便是真悟。
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颜随风不禁想要叹气,他能做到月寒庄的夫子,难道还要这几本书来教他如何作学问?匆匆把书翻完,把它放回了桌角。
这是风家的学习体系,十多本书就能概括完全,而总结出这十多本书的体系,风家的前人又用了多少的智慧?风家尚且如此,身为四大家族之首的水家又是何种情况?眼前的女子是水家的继承人之一,从她身上能看出属于水家人的体悟,那么他这个近期才知道自己是风家唯一继承人的凡人又该如何自处?
“既然看完了《问学》就别愣着了,继续看下一本。”
专注于手中的文件,抽出空来把《问学》扔进抽屉,又扔过一本书到颜随风跟前。她很忙,忙到没空讲解他们风家的进修体系,想来对颜随风来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何况她可不记得他们水家的孩子进修时是有前辈在一旁指导的,全靠个人体悟,每个人的道是不同的,一旦受人影响容易陷入僵局。至于风陌流交托她的,抽个时间她自然会教导颜随风如何控制风家的力量。
道眼在是非上见,情眼在爱憎上见,物眼无别白,浑沌而已。
颜随风做了下对比,其实自己也知道,他惯用物眼看问题,所见事物没有是非爱憎的区别,仅是模模糊糊并不将事物弄真切而已。那么换做是她又会用何种眼光看问题?思及水咸染做过批阅的那些文字,不难看出她爱憎分明,却也能明辨是非,更绝的是这样强烈的情绪在她身上一点端倪未现。颜随风浅笑,这算什么?我越是有智慧,显得别人越是愚蠢;我越是灵巧,显得别人越笨拙。为什么呢?相差太远、责望太深。只是道德修养高的人自己有智慧,能体谅别人的愚蠢;自己灵巧,能容忍别人的笨拙。知道每人的分量不一样,而每人有各有所长各有所短。看上去是智慧通达,颜随风却只觉得冷,这样的智慧通达在眼前的这个女子表现来完全是刻入骨髓的冷漠。她可爱憎分明,她亦可明辨是非,同样的,她更是漠不关心这世间的一切。
风陌流有通天之能,却把教化自己唯一继承人的请托交付了眼前这个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女子,不是没有道理。有眼前这个实例在,远比风陌流手把手教更是来到通明透彻。
只是他不怕么?风陌流把他就这样交付给眼前的这个女子,他就一点都不担心么?没有人,没有人在对着这样的女子久了后还能……还是说,就连这个也是风陌流要女子教会他的?
手里的书再没兴致看下去,颜随风很干脆地打断了女子的工作。
“咸染,你什么时候会回去?”
他知道这世上任何东西都无法束缚水家人,也知道女子要寻到了她要找的东西后才会离开,可是自他们认识到现在,他就没发现她有正正经经在找什么东西,更没发现她有一丝一毫要找东西的意向。那么,那样以家庭为重的水家人又会在这个世界停留到几时?
侧着头想了想,水咸染沉默。她无意向颜随风解释这是水惜言的恶趣味,更无意着手去寻找灰太狼。对狼这种生物抱有好感的不是她,她喜欢的只有灰太狼。而且,凭她对水惜言的了解,就算她什么都不做,属于她的灰太狼也会在水惜言的设计下或早或晚地出现在她面前,既然结局只有一个,她又何必奋力演出以满足她邪恶的母亲大人观赏的兴趣?
“好吧,换个问题,你打算最晚到什么时候动身去找你要找的东西?”
回应他的还是沉默,女子在沉默了片刻后投递给他警告意味的一眼,示意类似的话题无需在她面前再被提及。
“既然如此,咱们带着暮色去后山松松筋骨吧。”
这回不需要女子的沉默以对,她袖口中的暮色已然躁动难耐,低声咆哮应喝。
抚了抚袖子,水咸染点头。暮色本该在山峦间奔腾,在林木间驰骋,现在将它囚于一方小小的袖口间,实在是委屈了它。既然它想要出去玩,她这个主人也自当奉陪。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头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声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水咸染喜欢写些蝇头小字,当初有意识练书法时专攻的是宋体,她喜欢那种严谨整齐的感觉,自然,宋体写起小字来更是整齐划一。
“在写什么?”
声音轻柔低缓,滑进耳朵时带着玉石相击的共鸣,这样的声音除了月寒山的主人,水咸染还没有在旁人身上见证过这般的魅惑。做了最后的收尾,把手里的细毫搁在笔架上,水咸染转过身。
“一首写得很好的词,练练笔而已。”
手臂越过女子的肩头,拿来女子所说的练笔,惠湮鸾细细吹干墨痕,淡笑道:“可惜太小,不然真该裱起来。”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样的句子读着还真教人心疼,像是飘零过半世之后不得不的自我安慰。“咸染是怀念家乡了?”手指抚平被女子压皱了的薄本边角,男人试探地问。
惠湮鸾的手是漂亮的,水咸染所见的手中唯这双手最是白净修长。
“不,这种感情太过强烈……”她是不懂的,什么是怀念?她没有离家这么长时间过,以前即便出门也是与咸冥相伴而行,那么短的时间还生不出像是怀念这样的感情来。现在,她孤身一人,算算离家的时间,也有两个月,但是若要说到怀念……
“不说这个了,咸染有兴致随我去山下玩玩么?”水家的人,果然是不懂感情的。或许说,他们根本就没有感情。身为人,必然会有属于人的七情六欲,那么不是纯粹的人,不懂七情六欲也是理所应当。
把女子用来练笔的薄本放回书桌,男人坐到椅子上,靠着椅背,抬头看着女子。
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这副自然如此的模样,男人是习惯于高高在上的,没有人会拒绝他,也没有人敢拒绝他。
女子并没有要下月寒山的意愿,撇开有时会冒出如果咸冥也在这儿就好了的念头外,住在月寒庄是件很舒服的事。看进男人漂亮的黑眸里,原本想拒绝的话却又说不出口了,沉默地点了点头。
“乖孩子。”
男人黑色的眼睛里渗进了笑意,削薄的唇角轻轻挑起,伸手揉了揉女子的头发,夸赞了句。
女子有片刻的失神,之后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她不想拒绝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笑起来可真好看……
站起来整理了下衣服,男人伸出手。“那么,我们现在就出发?”
几乎没有思考,素来不喜与旁人有肢体接触的水家人把手放进了男人伸出的手掌中,由男人握着,出了书房。他的手比她的要暖上许多,明明是个冷漠的人,手却很暖。
路过求梦内的小园子,草莓长势很好,绿汪汪一片,女子有整理过,草莓长了六列,空隙间露出了泥土的颜色,路过的时候女子能听到植物畅快的轻笑。
“咦?尊上这是要出门?”
一出了求梦,就见馨葵一手拿着小铲一手提着水桶,脸上还有没来得及擦去的泥,阳光落进了她的眼里,笑得灿烂,同惠湮鸾打着招呼。
“嗯,东西都准备齐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月寒庄的总管总是与月寒庄的花匠同时出现,月寒庄的主人在询问月寒庄的总管的同时也不忘回应了声月寒庄的花匠。这个花匠是第二个能在月寒山种出植株的人,虽然花匠本身把一切功劳都归于月寒庄的客人,但旁的人可没有花匠这样的本事。
貗欠了欠身行了个礼,这才回道:“吃食和银两都放在了马车里,尊上可随时启程。”看了眼主子与客人交握的手,然后转移了视线。
主子的决定做下属的并没有置喙的余地,主子的想法也不是做下属的可妄自揣测的。
一步一步,水咸染走得很慢,被牵着的那只手开始变暖,砰砰——砰砰——心脏这会儿的跳动绝不符合常态,左手被牵,掌心是交贴的,难道那股热意能顺着掌心透过手臂血管的纹路直达心脏么?
马车就停在月寒庄庄门外,外观上看很普通,至于里面的舒适程度女子是进去了后才知道的。第一次坐马车,女子漾起一个小小的笑容,抽出被握的左手,略感新奇的抚过车窗,叹道:“雕花很精致。”
全然的镂空,她施加了一点力气,窗舷未坏,想来是十分坚固的。
“是万鸟朝凰,凰的翎羽会比凤短上一些,我虽未亲见凰与凤,大致也能想见它的美丽。”
揉了揉女子的头发,这个动作从他们初识起至现在惠湮鸾做了不下十回,女子对此并不排斥。
“你想看?”朱雀是上古神兽,他的后裔凤凰一脉华丽程度远不如朱雀,想见见凤凰又有何难?只是一个水家人若是毫无缘由地召唤凤凰,对这个世界残存的风家子息而言的确是失礼了。
“不,凤凰之类,那是神迹,我一介凡人不想凑此热闹。”
深邃的黑眸带笑,半合眼睑,惠湮鸾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斜靠在马车内的座椅上。驾车的马夫道了声告罪,在驾喝声中马车已快速强行,轻微的颠簸并不妨碍惠湮鸾的心情,干脆整个的闭上了眼,漫声道:“咸染今日起的早,不妨此刻休息会吧。”
“嗯。”
轻应一声,顺着微风撩起的窗幔目光看向窗外,十里桃林依旧灿烂如昔,现今在几月了?四月将尽,这桃花开了多久?两月?两年?永无残败的繁盛看着也真是叫人厌恶,十里桃林,她厌弃了。
眸光一闪,窗幔倏然降下,将车窗遮得密密实实,任凭马车如何飞速,窗幔不掀,车外的风景再透不过一丝进来。那小丫头的到来对月寒山的风景并无影响,如此纯净的灵魂世间罕见,死亡之地会被这样的纯净感动,却不会为一抹不知世事的灵魂改变,这座山背负了太多。有她在山里,小丫头能种出植物,如今她外出,小丫头即便不能种活新的植株也有足够的能力把她的草莓照料好。
转过头,男人似乎是睡着了,脑袋偏侧着,眼睛闭合少了流转的风情,即便如此那张脸也依旧令人移不开视线。“妖……”
抱怨似的嘟囔了句,女子重新将目光放回到了车窗上。窗幔的阻挡看不见外头,她也无看外边千篇一律的风景,就这样看着窗幔上的图案。是幅水墨画,硕大的荷叶,稀疏的几根细细的水草,荷叶后头探出两朵荷花,高的那朵半开,矮的那朵还是紧紧的一团,荷花尖上是淡淡的粉,不知何处有水滴落下,红色的蜻蜓险些被水滴打湿翅膀,立在了未开的花骨朵上。
很寻常的小池图,女子盯着它到了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