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寒庄西北角有个大院子,其主将它命名为灭域。
惠湮鸾不喜光亮,他的双目在暗中仍可视物,光线那种东西于他来说总是太过刺眼。今晚,他却要侍女点上了灯火。
“尊上,虽说见字如见人,可这些字更像是从字帖上一个个拓下来的,这人非常注意笔画的起收、转折处的修饰,每个字都是圆中带方,还有撇捺都是大弧线组成的,捺画的收笔用一些小圆圈相切构成。此外,这人更注意字形笔画布白平均,重心总是在中心之处。尊上,您看,这字体的字形方正,笔画横平竖直,横细竖粗,棱角分明,结构严谨,整齐均匀,十分规律,字体秀气,刚劲有力,变化得当,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喜爱!尊上,这样的字若是流了出去,必能千世百世地传下去!尊上,您再看,这样的字绝不是那个女子能写出来的,这与她所书内容大相径庭,那女子看上去就很随性,心之所至行之所为,这样的人写不出这样的字,这该是她自小跟着字帖修习所得,只是,不知道属下能否向她请教下字帖,这幅字真令属下心痒难耐。”
抓了抓半撇小胡子,一身宽松棉袍的康夫子两眼放光,热切地看着他明显陷入沉思的主子。
“尊上,康夫子看重的是她的字,属下则是对这姑娘本人更感兴趣,属下深觉碰上了知音,只是有许多疑问需要属下的这位知音来回答了。”
室内无风,素袍却轻轻摆动,颜夫子手里捧着书,竟是微微有些发着抖。“尊上,您都看过了?可否将这些书借于属下细细观阅?”
何止是见字如见人,见文同样如见人。端看着位姑娘短短的几言评语他便能知她与她父母相处并不融洽,但他实在是好奇,尧舜朱均瞽鲧究竟又是何人,什么样的人能让她记住。
“尧舜大圣,而生朱均;瞽鲧至愚,而生舜禹;揆以馀广馀殃之理,似觉难凭。然尧舜之圣,初未尝因朱均而灭;瞽鲧之愚,亦不能因舜禹而掩,所以人贵自立也。”
他的知音其实也是个嫉恶如仇爱憎分明的女子,否则不会因为坊间杂记中偶然谈及生就识字的神童与其目不识丁的父母就批下那段话,更不会因看到丈夫虐待妻子而讽刺男人禽兽不如。
“人则女美于男,禽则雄华于雌,兽则牝牡无分。”
他险些拍案叫绝,可是看了看他的主子,还是有例外的,他的主子长得可是比一般的女子要美上许多。她所言非是确论,倒是令他激赏不已,即便她把他也骂进去了。
“可以,颜,你将她引为知音本尊不管,但有一点,不要去探究她的来历。康,你也一样。”
托着下巴,惠湮鸾一页一页翻着书,目光不在书上,在月寒庄两位夫子身上游移,温柔至极的语气,字句间轻轻的跳跃,寒气却在两位夫子心中蔓生出来。
“是,属下知道了。”
屈膝行礼,康夫子首先耐不住寒,先行退下了,颜夫子眼巴巴地看着主子手里的书,等着主子什么时候把他手里头的书翻完,他好把所有的书都带走。
“还不走?”
搓了搓手,涎着张脸,这回顺着尊上的目光隐约有阵阵寒风袭来,素袍仍是服帖地搭在身上,不敢妄动。颜夫子退后一步,弯下腰,藏好眼底的畏惧,看着主子掌下的那几本书,吞了吞口水。
“尊上,属下能将您的书带……”他要回去好好确认一下,看看是不是他看错了。
眼前一黑,下意识伸手接过,四本蓝缎锦书乖乖地躺在了他怀里,再抬头看尊上,主子手里已无书。“谢尊上,属下告退。”
快速疾走,颜夫子生怕主子后悔,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音,直到出了灭域,颜夫子才畅快地大笑出声。心中难掩激动,在夜色中几个纵跃,失去了踪影。他等不及了,看完后找个时间去会会这个知音吧,他好像找到了另一个自己。
灭域中唯一的光亮暗了下来,惠湮鸾维持着一开始的姿势,一手支于颈后,另一手以中指叩击着桌面,带着三分魅意的脸看不出表情。
良久,黑暗中传来一声冷哼。“水……也仅是这般罢了。”
水咸染不会起得很早,倒不是说她热衷于赖床,而是天不亮她不睁眼,现在并非大夏天,四月的太阳不会升得太早,水咸染自然也不会起得比太阳更早。
今天是个例外,天刚刚见晓,太阳还未起来,她本还在调息中,无奈却被外头一声高过一声的哀叹弄得不得不起床。
“去把外面的人请进来。”
喝了口水,洗漱完毕,水咸染端坐在外室的圆桌旁,手捧着水杯,斜分的刘海静静贴在额际,本该锐利的眼神永远蒙在一片水雾之下,面无表情的脸,精致的五官,浑然天成的贵族气息,这样的女子怎可能是无害是水晶娃娃?
在外头咋呼了一个清早的人终于得到许可,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进了屋,一见桌前的女子,双眼放光,奔了过去。
“知音!我可算是见到你了!”
“坐。”
冷冷的一个字令来人刹住了脚,安安分分在女子对面坐下来,无视女子冰冷的态度,眼中热切不减,这个人……就是他的知音,她想说的话他能看得见。
“名姓。”
放下水杯,双手自然下垂置于腿上,水咸染抬头,露骨的眼神把坐在对面的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穿衣服很随意,从他白色内衬在襟口出露出一小片就能看出,脸型不错,很像某位长辈,丹凤眼也很亮,体型修长,坐在她对面在她的审视下能面色如常,只是在她挑剔的目光中把衣襟整理好,带笑回视她。
“颜随风。”
女子绵长的气息瞬间顿住,室内的气流似乎也不再流动,颜夫子确确实实感到难受,挪了挪身子,不满地看了女子一眼。
“随母姓?”
呼吸恢复正常,绵远悠长,以着同一频率,室内的空气流动也恢复如初。反观颜夫子,如果最初是呼吸不畅的话,那现在就是失去了呼吸的力量。
“敢问知音由何得知?”
水咸染没打算回答他,左手食指敲了敲桌子,空了的水杯重新注满了水,女子浅啜了口,继续问:“二十六?”
“对。”
握紧了拳头,颜夫子的呼吸粗重了起来,指甲刺破掌心,殷红的血丝浸染白色的宽袖,眼神凶残,恶如狼猛如虎。
“你为何会引我为知音?”
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水咸染向前倾了倾身子,淡淡的血腥味弥散,袖口中的暮色开始不安,却没有躁动,更没有咆哮,水咸染也就随它而去,并没有分散注意力给它。
“只有我能明白你在写什么。”
闭了闭眼,颜夫子松开手,狠狠盯着女子的眼神移向了他处,暗叹一声,露出苦笑:“本以为是我看错了,康奈文和尊上都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尊上我就说不好了,康奈文那老匹夫看到的只是你的字,我看到的……只有一句话。”
似乎满意于现在的发展,水咸染勾了下唇角,声音轻柔了许多。“继续。”这一变化,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颜随风并没发现。
“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有一点我肯定,你身上蕴含着某种力量,这种力量渗进了你的字中。翻开那些书时我看到你的字发着光,很柔和,如果不是我眼花,那么我看到的的确是要能看见那些字的人过来找你。”
颜随风说完后就把目光转回到了女子身上,在极短的时间内情绪已经平复了下来,静静等待女子解决他的疑惑。
“你可知神遗一族?”
对上女子似笑非笑的表情,颜随风迟疑地点点头。虽说了解得不是很多,他还是听到过一些。曾经侍奉过神的一群人,在神离开后,他们被神遗弃在了这里,从此与世隔绝自成一族,据说神遗一族的族民如果付出代价,则可逆天。
“凡是被称为神的存在的都不可能与人类相交太久,所以当初风陌流厌了也就离开了,带着他的爱人。风陌流的爱人并不想离开她的故土,所以风陌流仅是换了个时空……于风陌流而言只是瞬间,于神遗一族而言已是千年。”
颜随风沉默,脸色很难看。他不相信,这太荒唐了!眼前这个女子想告诉他什么?
还有……还有母亲……为何要给他取名为随风?那风真是如水咸染所说的风陌流么?如若不是,母亲又为何总是说他是天地的主宰,是日月的荣光?用那样自负,那样傲气凛然的表情?
“如果风陌流的妻子不愿随着风陌流离去,风陌流是无法踏足这个世界一步的,这是风家媳妇的权限。”
“敢问知音,风陌流的妻子姓甚名谁?”
颜随风自然是不信,可体内不受控制在涌动的血液说明了什么?其实他也是期待着的吧,期待着这个女子能解答他二十多年的疑问。为何他没有父亲,为何明明父母相爱,他却没有父亲,为何母亲连个名字都无法向他明说,为何他不能知道父亲的名字?他从来不知道父亲叫什么,母亲那么崇拜父亲,为何从不跟他说说父亲的生平之事?母亲常说他是天地的主宰,那目空一切的姿态常令他以为他是天家的皇子,看样子应该不是了。
“颜幽影,颜家独女,一目黑,如墨,一目红,似枫。”
愕然,浑身的颤抖已经控制不住了,指甲再次陷进手心,不再流血的伤口更重。女子倒了杯水,面无表情地把水杯递到了颜随风手上。
“我到此之前风陌流曾找过我,估计他和我们水家的长辈达成了某种协议,所以真是凑巧,导致的直接后果甚至凑巧到了我偏偏被水惜言一掌打到这个世界里。”
颜随风动作缓慢地喝了口水,动作缓慢地把被子放到桌上,再动作缓慢地看着女子肩胛处衣服精美的绣花。女子话意中的嘲讽和怨愤他不可能听不出来,可是他现在做不了任何反应,慢慢地把目光移至别地,颜随风语气轻忽地开口问道:“那么,我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如果这个女子所言无虚,那么他的父亲就是那个风陌流了,能轻易地置换时空,被人当做神,不可能是普通人吧。那么作为风陌流的儿子,他又到底算不算人,他究竟是个什么呢?
“风家的血统我并不太清楚,如果你想知道的话,风家至风陌流这一代,并没有人类的血统存在,而你,是风家唯一的继承人。”风家不同于水家,虽同是四大家族之一,每一代却只有一个继承人。
嗯,似乎水家之前的每一代也只有一个继承人,从什么时候起的呢?是水澜封吧,他爱上了人类,水家遭受了诅咒,继承人却是越来越多了。
脸上看不出表情,但从眼神中则完全能看出女子沉在了自己的思绪中,所有心神烦乱的颜随风道了句告退,回了自己的居所。
颜随风看上去失魂落魄,单看他走出去却没把门关上就能轻易惹得水咸染不满,她最讨厌没有礼貌的人了。
“呜呜!”
感觉到主人突然不爽的情绪,暮色附和地呜咽了两声,它可是头有礼貌的兽,所以主人才会那么喜欢它。万事万物皆有因由,还真不是没有道理的。
周围的侍女已经很习惯於水家小姐身上时不时传出的小动物的呜呜声,小姐说过她养了只小猫儿,她们虽未亲见,倒是知道这小家伙的存在,就爱躲在小姐的衣袖中,经常的她们更是能看见小姐袖中那一小片暗影。哈,甚至于偶尔出现的猛兽的咆哮声……大概又是小家伙在搞怪了。
颜夫子从进来到出去没花多长时间,她们也不清楚颜夫子和小姐说了什么,不是说不好奇而是就算她们竖着耳朵去听也一字未听清。直到颜夫子走出去,忘了关门,她们就能肯定小姐心情突然间变得不好了。
贴心的侍女正要上前把门关上,手刚触及门板,整个身子倒是僵硬了起来,在愣了下之后,往后退了两步,屈下了身子行了个礼。“尊上。”
尊上?水咸染挑了挑左眉,这个不淑女的动作令她的脸生动了许多。门口处闲闲地、散漫地立着的男人定是惠湮鸾无疑了,他什么时候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