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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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山雨欲来(10)

吃过早饭后,去汲县的人都来到正厅。他们中有夫人于氏,六姨太叶氏,八姨太郭氏以及他们所生的子孙,大大小小有二十多个,另外还有十多个男女仆人。正厅中央高高地竖着九块牌位,上面写着袁世凯的曾祖父耀东及曾祖母郭氏,祖父树三及祖母吴氏,生父保中及嫡母刘氏生母刘氏,嗣父保庆及嗣母牛氏。在烛光和香烟中,袁世凯率领妻妾子孙跪在父祖牌位面前,行三跪九叩大礼。袁世凯喃喃地祈祷着,求祖宗保佑回乡顺利,早日起复。然后起身出门,登上大马车。没有鞭炮,没有鼓乐,马车队默默地黯然离开北洋公署,悄没声息地驶向前门火车站。

袁家包了一节车厢,众人都在忙忙碌碌地搬运行李,袁世凯独自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地吸着雪茄。往事杂乱无章地浮现在他的脑际。一会儿是儿时的袁家寨,一会儿是朝鲜半岛的汉城王宫,一会儿是初练新军的天津小站,一会儿是停放太后梓宫的仪鸾殿。明明是光天化日之下,他却仿佛如在梦中。人生真如一场梦吗?几十年来步步高升春风得意,他从来没有想起这个地老天荒的疑问。今天,命运冷酷地把这个疑问推到他的面前。

前后的车厢都有送行的亲友在与远离者互道珍重,“一路平安”“沿途保重”“早日归来”等声音不绝于耳,更有至亲骨肉、恩爱夫妻不忍分离的,抱头痛哭,依依不舍,挥泪登车后又下到站台。那是一片人间真情。可是,袁家包的这节车厢,却冷冷清清,死气沉沉,没有一个人前来送别,没有一句欢喜的话语。想当初,前后呼拥,左右恭维,仪仗辉耀,八面威风,而今罢官回籍,竟然一个故人都不见了。这人世间的冷暖炎凉,怎么会是这样的泾渭分明,毫厘不爽!一向不太动感情的袁世凯不觉大为伤感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此人正踏着积雪冒着严寒向前门火车站走来,向袁家包的这节车厢走来,向他坐着的这个窗口走来。此人好像是杨晳子!

不错,来的正是杨度。

九年预备立宪章程刚拟好初稿时,两宫便同时晏驾了。宪政编查馆的总办大臣载泽是慈禧太后的内侄女婿,比起别的载字辈黄带子来,他又多了一层亲属关系,故对办理丧事特别起劲。宪政馆本是个清闲衙门,大部分人无事可做,于是载泽就给馆里全班人马加派一个临时差事-办理国丧。

办国丧是个肥差。往昔,或死一个皇帝,或死一个太后,办丧事花银子都像淌海水似的。现在,皇帝、太后同时死去,两场国丧一起办,开销便简直是无底洞了。所以国丧的参与人员,上至总管的王公大臣,下至走脚跑腿的办事人员,个个都想从中发一笔财。宪政馆里的人无不踊跃参加。杨度对此等事原无兴趣,但大家都积极,他也不能落后,这一个月来便泡在没日没夜的繁忙事务中。

看到《京报》上注销王景纯的参折后,他先是不以为然。御史参劾大员是常有的事,这里面的情况很复杂。有的确实是激于公愤,伸张正义。也有的意不在弹劾别人,而在为自己博取名声,越是官位高、声望大的人,他们越是要触犯,采取的是颇类“附骥尾而行千里”的手法。还有的御史则纯是被人收买受人唆使,那是些用文字做刀枪的杀手。

王景纯这个人,杨度不认识,不知属于哪一类。不过像袁世凯这样的人,遭御史攻击也算不了特别奇怪的事。他办事留下的把柄很多,且地位高影响大,公敌私敌都很多。御史要对他来一手,从哪个方面讲都说得过去。转念他又想,两宫刚死,便有人来参奏,这里面会不会有更复杂的内幕呢?比如说,戊戌年的事,摄政王一上台便修旧怨呢?联系到刚加赏太子太保衔,又觉得似乎不太像。

前几天,他突然看到袁世凯罢官回籍的上谕赫然登在《京报》头版上,才明白王景纯的参劾是大有来头的,摄政王果然是弟报兄仇。当夜他到了夏寿田家。两个老友就当前朝廷局势谈了很久,杨度对袁世凯所处的险恶环境有了更多的了解。他到北洋公署去了两次,两次都是大门紧闭,门前阒无声息。他想:袁世凯或许是遵循大臣削职后不与外人交通的古例,既借以自保,亦以此不拖累别人。但这位于自己昔日有知遇之恩而今日又倒大楣的人,在离开京师之前,连一面都没有见,杨度很觉于心不安。他料想袁世凯出京时的场面会是冷清的,决定自己去送行,给失意人一点暖意。袁克定兄弟这几天也见不到了,他只得打发何三爷从别的途径去打听。昨天下午,何三爷从火车站处得到确讯,袁世凯明天上午离京回河南。夜里,杨度与静竹、亦竹谈起这事。她们也主张杨度去送行,哪怕再没有第二个送行人,也应该去,即使为此丢了官也不在乎。人世间总还得要有几个不把利害关系置于第一位的人的,否则,这个世界真的没有必要存在了。

当杨度来到站台上东张西望寻找时,袁世凯终于忍不住,叫了声:“晳子,你来了!”

杨度循声望去,只见袁世凯夹着雪茄的手在窗口动了两下,然后伸出半个脸来。

“袁宫保!”杨度惊喜地喊着,快步向窗口跑去。

刚登上车厢,袁世凯已经站到对面了,伸开粗短的双臂将杨度紧紧地抱住,不自已地说:“晳子,就你一个来送我,你真是我的患难知己!”

抱了很长一段时间,袁世凯才松开手说:“晳子,咱们坐下聊聊。”

杨度将车厢扫了一眼。车厢里很零乱,杂七杂八地摆着各种行李,几个仆人正在满头大汗地整理着。于氏夫人和几房姨太太的眼睛红肿肿的,孩子们惊疑地挨着各自的母亲坐着。远处一角坐着三个抱长枪的兵士。他心里一惊:“这不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吗,难道还要动用兵士押解回籍?”

他很快镇定下来,无事般的在袁世凯的对面坐下,问:“大公子呢,没来?”

“他到彰德府去了。”袁世凯说,“我们先去汲县暂住一段时期,夏天搬到彰德府洹上村去,他到那里购置房子去了。”

杨度点点头,望着这位遭贬的大员。只见他脸孔明显黑瘦了,益发衬出嘴唇的厚大,两鬓现出了不少白发,神情有点疲惫,但两只圆大的眼睛仍然光亮,仿佛在告诉人们,他胸中的锐气并未减杀。杨度略觉一丝宽慰。

相对沉默了一阵,杨度说:“我几次来府上探望,见大小门都关得紧紧的。直到昨天下午,才得到您今天离京回籍的消息。”

袁世凯苦笑了一下,说:“削职为民,无公事可办了,关起门来还可以减少些闲言碎语。”

杨度扭过头瞥了一眼后面的三个兵士。大概今天起早了,车尚未开动,他们便已打起瞌睡来了。杨度轻声说:“那三个家伙好像是步军衙门的。”

袁世凯看了他们一眼,说:“是的,明为护送,实是监押。”

“可耻!”杨度咬紧牙关骂了一句。

“轻点。”袁世凯以手压了压,“晳子,你要知道,我这已经是不幸中万幸了,差一点脑袋就丢了。有他们押送还好些,我还真的怕半途有人行刺,不明不白地死掉。”

“真的,是要留神点。”这句话提醒了杨度,他突然想起《水浒传》中野猪林的故事来。

“你放心,我早做了准备。”袁世凯拿手拍了拍腰间,“这里藏着家伙哩!”

说罢,嘿嘿地笑了两下,露出一排大而黑黄的牙齿来,又指着刚刚走过去的两个男仆的背影说:“他们棉袍里都有英国的短毛瑟。”

“这就好!”杨度点点头,心想,不愧是戎马出身的新军统帅。

“晳子。”袁世凯亲昵地叫了一声,“这次多亏了张中堂的帮忙,几次想去登门致谢,但又不便。你来了很好,麻烦你代我去一趟锡拉胡同,就说袁某人这辈子不会忘记他的恩德。”

“我明天就去。您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转告张中堂吗?”杨度常听人说,张袁二人面和心不和,他希望能由此了解一点袁对张的看法。

“也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了。”袁世凯想了想,“张中堂才学阅历都要大大超过我,平时办事又谨慎,不像我,留给别人的把柄很多。不过,依我看,朝廷会有一系列大举措出来,罢袁某人的官职只是开始,你不妨转告张中堂,请他多留个心眼。”

“行,我一定把您的意思转告给他。张中堂过于耿直,摄政王大概也不会很亲近他。”

“摄政王,哼!”袁世凯的鼻子里冲出一股气。他抬起眼又看了下那三个抱枪的兵士,见他们睡得正熟,说,“他现在相信的是一班子本家子弟,那些人中居然有人说我是曹操。晳子,早知如此,我不如干脆做曹操还好些。”

杨度瞪大着双眼望着这位贬归原籍的军机大臣,不料他今日说出这等话来。然而就是这句话,仿佛一道电光闪过,使他突然看出了这个人物内心中的秘密。多年来醉心帝王之学,努力寻找命世之主的候补四品京堂,心扉陡然为之一开,大有一种“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然而,他此刻正在走麦城,能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吗?

“是的!”杨度断然点头附和,说,“历来都说曹孟德是奸雄,其实他才是汉末真正的英雄。统一北方,稳定汉室,保护刘氏孤儿寡妇的正是他。不瞒您说,我最欣赏的就是他那句毫不矫饰的自白:若非孤,正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

“曹操说的是一句大实话。”袁世凯插话。

杨度接着说:“别人都可以称王称帝,他曹孟德为什么不可以做皇帝?何况他本人到死都没有登基,做皇帝的只是他的儿子。要是我,根本不会等到儿子那一辈,我自己早就篡位了。”

袁世凯夹雪茄的手轻轻地在杨度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笑着说:“痛快,晳子,咱们是心心相照!”

杨度就势问:“袁宫保,您能对我说说此番回乡后的打算吗?”

“晳子,偌大一个京师,今日我只有你一个贴心人了。我跟你说句真心话吧,你听着就行了,不要对别人说。”袁世凯的神态凝重起来,“我此番回河南,奉行的只有八个字:怡情养性,以待时变。”

杨度进一步试探:“您认为时变会很快到来吗?”

“晳子,古人说:月晕而风,础润而雨。时变的种种迹象都已出现了。”袁世凯盯着杨度的脸,正色道,“依某之见,迟则三五载,速则一两年,中国必然大变。”

杨度蓦地将袁世凯的手握紧,神色庄重地说:“宫保大人,杨度今日真正地看到了您才是中国的梁柱,无故遭贬而英气不杀,令杨度敬佩,对时局的看法又不谋而合。宫保大人,您放心回去怡情养性吧,谢安回朝的一天不会很久的。”

袁世凯也紧紧地握着杨度的手,激动地说:“晳子,在我倒大楣的时候,你能对我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我真正地感谢你。若不嫌我给你带来麻烦的话,请常去洹上村走走,看看我这个落难的朋友。”

杨度说:“您在北京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亦竹她也总不忘大人的宽宏大量。”

“说哪里话,我那个老二真不成器,她和你才是真正的一对。什么时候生了个胖儿子,不要忘记向我报一声喜!”

“那是一定的。”

“哎呀!”袁世凯忽然喜滋滋地指着窗外说,“晳子,你看那好像是范孙来了!”

杨度顺着袁世凯的手势看去,果然是范孙。

“范孙是个拘谨的人,刚才那些话不要对他说。”

就在袁世凯叮咛之际,范孙已走近了。

范孙是严修的表字,时任学部侍郎。严修,直隶人,二十四岁即高中二甲进士入翰林院,是个学养深厚、品行端方的读书人。袁世凯做直隶总督时,他任直隶学务处总办。袁在直隶大办新政,新军、洋务、教育,三大项目齐头并举。袁敬重严修,常和严商量兴办教育的大计,虚心听取严的意见,委严以重任。严修感激袁世凯的知遇之恩,为直隶的新学兴盛竭尽全力。后来袁又保举他进朝廷,直到出任学部侍郎。这次袁遭贬,朝廷内阁、军机处、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直隶总督衙门无一人替袁世凯说话,唯独严修抗言上疏,历数袁之功绩。尖锐指出,以足疾罢黜大臣,将贻后世子孙以笑柄,请朝廷收回成命。这份书呆子气极重的奏疏,当然不会得到摄政王的理睬。

“范孙,我在这里!”袁世凯忙起身,对着窗外招呼。

“慰庭兄!”严修边喊边进了车厢。

杨度也站起与严修打招呼。大家刚坐定,站台上响起铃声。

袁世凯说:“火车就要开了,两位的高情厚谊,袁某人心领了,请赶快下车吧!”

“不要紧,我送你到卢沟桥再下车。”严修坐着未动。他今年四十九岁,比袁世凯小一岁,但人长得单瘦,又配上一副圆框东洋近视眼镜,看上去,倒比袁要大五六岁。

“晳子,那你就先下车吧!”

“我和严大人一起送你到卢沟桥。”

“好,最好!”

袁世凯显得很兴奋,吩咐家人拿出两瓶酒来,于氏夫人又将随身带的干牛肉、花生仁拿出。袁世凯亲手斟满三杯酒,动情地说:“有句老话:一生一死,乃见交情。袁某今日被贬回籍,无故遭难,两位先生不怕受牵连,冒着严寒前来车站送我,又要陪我到卢沟桥。此情此义,袁某一生一世不会忘记。倘若天不绝袁氏,还有出头一天的话,必当重报。苍天在上,这杯酒为证。”

袁世凯说罢,将茶几上的酒杯端起,再举平头顶,然后略微弯腰,把这杯酒洒在脚边的绒毯上。杨度赶紧给空杯再斟上。三人碰了一下杯子,都一饮而尽。

正在这时,车头拉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鸣叫,紧接着是一声“哐啷”巨响,火车启动了。在沉重的车轮与铁轨的辗压声中,这辆拖着四节车厢的蒸汽火车,缓缓离开前门车站,向西南方向驶去。袁世凯望着渐渐消失的正阳门,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失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