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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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中山特使(5)

吴佩孚饱读诗书,又善随机应变,果然从戎后官运亨通。曹锟任第三镇统制时提拔他为管带。护国军打到四川时,吴随曹入川,被提升为旅长,不久又升为师长。吴熟读兵书,其谋略远胜曹手下的其他高级军官。湖南战场上,吴的功劳最大,很为曹争了脸面。在与皖系的斗争中,吴又立了大功,成了直系中实力强大的第二号人物。曹倚吴为长城。

吴佩孚性格刚愎,要他放弃既定主意十分困难。曹锟办事犹豫,要他态度坚决地制止吴的行动,也颇为不易。杨度在夏寿田的房间里思索了一整天,仍苦无良策。

晚上,夏寿田无事,二人一起闲聊天,谈起了直系内部状况。夏寿田在曹幕中已经两三年了,对直系内幕了解甚详。

“直系迟早会要分裂。”在谈到曹锟内部不睦的几件事后,夏寿田得出了这个结论。

这句话启发了杨度:可以利用其内部的矛盾来诱曹压吴!

“午贻,吴佩孚现在这样的大红大紫,曹锟手下也有不服气的人吗?”

“怎么没有?”夏寿田说,“吴佩孚的性格刚愎自用,又仗着有学问,根本不把曹锟手下的人放在眼里,很多人对他都是又嫉又恨,尤其是参谋长熊炳琦和三师师长王承斌,他们都是正规军校毕业的,也能打仗,过去都很受曹锟的器重。现在吴仗着打败奉系的功劳,瞧不起熊、王,熊、王都憋着一肚子气,总想找个机会发泄发泄。”

杨度点点头说:“要利用熊、王两人的情绪来破坏吴的这个计划。”

“如何破坏呢?”夏寿田满肚子孔孟之道,却缺乏孙吴之谋,他自知在纵横捭阖方面远不及这个已皈禅门的居士。

杨度思索了一会儿,问夏寿田:“曹锟这个人有没有野心?”

“什么样的野心?”杨度突然转变话题,夏寿田的思路一时还没跟上。

“我是说,这个布贩子督军有没有想做总统的念头。”

“有哇!”夏寿田忙答,“我刚来保定时,曹锟还不多谈中央的事。自从打败段祺瑞后,他就自认为不可一世了,常说总统不能让文人做,当今这个世界靠的是枪杆子。又说总统若让他来做,保管不出一年,便可削平群雄,统一全国。熊炳琦、王承斌都鼓励他竞选总统。他们一半是讨曹的欢心,一半也是想攀龙附凤。”

“我有了一个突破口!”杨度忽然来了灵感,他把这个突破口告诉了夏寿田。

直督衙门秘书长拍手赞道:“好!这个理由最是光明正大,我这几天就分别对熊、王二人挑明。”

“光靠熊、王二人说还不够,我明天亲自去见曹锟本人,从旁边给他敲一敲。你明天给他说说,就说我应功陵寺的邀请来保定,想与他叙叙旧,让他安排一个时间。”

“行。那就定在明天下午吧,要他设宴款待你。”夏寿田笑着问,“虎陀禅师,你要他设荤宴,还是设素宴?”

杨度说:“要曹锟吃素,他一定吃不惯,而我以功陵寺请来的客人身份与督军一起喝酒吃肉也不相宜。这样吧,你们吃荤,给我炒两个素菜就行了。”

夏寿田笑嘻嘻地说:“也好,荤素结合,别有一番趣味。”

次日下午,曹锟在他的住所光园摆了一桌宴席,除夏寿田外,另有两位姓张姓李的幕僚出席作陪。

“晳子先生来了,欢迎欢迎!”杨度刚由夏寿田陪同走进光园餐厅,曹锟便跟着走了进来,大声地打着招呼。

曹锟长得人高马大,魁梧健壮,四十多年闯荡江湖、喋血沙场的经历养成了他既粗鲁又豪爽,既专横跋扈又重情义的性格。他文墨不多,对读书人有时轻蔑至极,有时又很看得起,这多半取决于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好坏和此人的实用价值。他信赖夏寿田,因为夏寿田出自名门,点过榜眼,这些都是贫贱出身的曹锟望尘莫及的。更重要的是夏寿田为人谦和,忠于职守,没有通常文人才子那种懒散傲慢气。衙门里凡文书一类的事,他都放心交给夏寿田去办理。曹锟更看重杨度,这是因为杨度不仅有夏寿田所有的才学,还有夏寿田所缺乏的权谋。而权谋这类东西,在这个以利害得失为办事准则的北洋军阀的心目中更为重要。当年当他得知以兵变来阻止南迁的主意出自杨度时,佩服得不得了,叹惜自己身边没有这样好的谋士。

“好几年没有见到大帅了,大帅现在是声威盖天下,眼看就要追上当年袁大总统了!”

杨度这句恭维话让曹锟听了很高兴,他拉着杨度的手,亲热地说:“六七年没有见面了,听说你闭门礼佛,看破一切了,是不是?”

“闭门礼佛是真,看破一切却还没有做到。”杨度打着哈哈说着。

曹锟抓了抓光光的大脑袋,咧开大嘴说:“我说晳子呀,你一定是灰了心才去念佛的,这点你瞒得过别人,瞒不了我。黎元洪那人是胆小鬼,一贯看别人眼色行事。你那年完全不要理睬他,也不要到天津去,就应该到我这里来。我保你天天喝酒吃肉,屁事儿都没有。扶老袁做皇帝有什么错?当初若是老袁做成了皇帝,说不定天下早太平了。今后若有机会,我老曹还想做皇帝哩!到那时,晳子你扶扶我吧!”

说罢哈哈大笑,满口又黑又大的牙齿就像一块块生了锈的小铁片。

曹大帅的这番话,令杨度又是佩服又是诧异。佩服他看事情眼亮心明,说起话来一针见血;诧异他对已是过街老鼠的皇帝还这样垂涎不已。这次是要求他办事,只能顺着他。于是,杨度一本正经地说:“大帅,若是天命归于曹氏的话,我愿做荀彧、郭嘉。”

与许多不读书的中国人一样,曹锟关于三国时期、北宋时期的历史比较熟悉,这方面知识的得来靠的是《三国演义》《水浒传》两本书以及戏台上茶楼里关于这两本书的传播。“天命归于曹氏”这句话,他听过不知多少回了,但过去从未将彼曹与此曹联系起来。杨度这句话,猛地惊醒了他:今天的曹锟不就是当年的曹操吗?仿佛真的天命将要归于他似的,曹锟浑身的热血一下子被激动起来,他指着餐桌招呼着:“晳子,请上坐!”

杨度赶忙说:“大帅在此,我岂能上坐。”

“今天专门请你,我和午贻,还有张秘书李秘书都是陪你的,你当然坐上席。”

说罢,不由分说地把杨度推到上席,自己挨着他坐下。

张、李两秘书也拱手说:“久仰晳子先生高名,今日有幸同桌,荣耀荣耀!”

一道道的菜上来了,全是素的,没有一碗荤菜,连酒都是清淡的水酒。

曹锟对杨度说:“午贻说你如今是真正的佛门居士,断了荤腥,我们今天陪你一起吃素。”

杨度说:“大帅如此客气,受之不起。”

喝了几口酒后,曹锟说:“晳子,你这次为何事到保定来的?”

“这次是中华佛教总会请我来功陵寺调解的。”

中华佛教总会成立十来年了,但在座的,除夏寿田外都不知道中国还有这样一个机构。佛门应是清净无为的,这么说来,和尚们也有纠纷,要上告总会请求调解?杨度这小子,转眼间又成了佛界里的钦差大臣?所有这些,都让曹锟和他的秘书们很感兴趣,皆放下筷子,听他叙说。

杨度将他昨夜编好的故事说了出来:“功陵寺的住持镜月法师,是一个在佛学界颇有声望的高僧,他有个弟子叫水云。二十年前,镜月亲自主持水云的剃度,向他传经授法。水云人很聪明,也很能办事,镜月十分器重他,将他慢慢提拔上来,一直做到功陵寺的监院,位在镜月之下,众僧之上。没有镜月,就没有水云的今天,论理,水云应该终生视镜月为父才是。”

曹锟点头说:“是应该这样。为人处世,’义道‘二字是不能忘的。”

张、李二秘书也附和着。

“但水云不是这样一个人。”杨度继续说,“在功陵寺里,水云对镜月师父长师父短地叫得亲热,对镜月吩咐的一切也恭敬从命。而一离开功陵寺,他就处处标榜自己,给十方丛林的印象是,功陵寺的兴旺,完全是他这个做监院的功劳。”

“这个和尚不地道!”曹锟夹起一块大笋片在口里嚼着,同时发表评论。

“今年,佛界传出消息,说是要改选总会长了,各大寺院里的高僧们都动了心,跃跃欲试,就像俗世有力者想竞选总统似的。”

杨度这个比喻,招来满桌听众的笑声。曹锟又发议论了:“他妈的,佛教界也和我们一个样!”

“佛门等级森严,规矩极多,上指使下,下服从上,这些纪律决不能违反。”夏寿田有意加以阐发,“晳子这个比方打得最恰当。各大寺院的住持好比各省的督军,监院、知客好比督军下面的师长、旅长,而总会长好比大总统。”

杨度向夏寿田报以会心一笑,赞赏他在关键时刻的配合,对于像曹锟这种没有文墨的莽夫粗人,适当的时候是要略作点破,不然,说不定他真的把它当作佛门故事来看待了。

“水云一心要当佛教总会的会长,他在上海、北京等地到处活动。一方面拉拢北京法源寺、上海静安寺、宁波天童寺几个极有影响的寺院的监院、知客、维那,要他们起来反对本寺的住持,使得他们都选不上会长。另一方面又四处说功陵寺的镜月法师年老体弱,不能管事了,宜退居静养。总之,水云想尽一切办法抬高自己,打击别人,最终的目的是为了获得佛教总会会长的宝座。佛教总会的各位理事于是请我来功陵寺实地考查一下,看看水云究竟够不够做总会长的资格。因为当年筹建佛教总会时,是我代他们向载沣传递申请的,而第一任会长寄禅法师又是我的好友,故同意代他们来保定一趟。”

杨度说到这里,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

曹锟说:“晳子,你这就是钦差大臣了,你要秉公办理噢!依我看,水云这种人要不得,佛教总会长,不能让这种不讲义气的人做。”

夏寿田忙接话:“是的,大帅说得对,水云和尚这号人,佛界有,俗世更多,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家伙,到处都可以碰到。”

“这样的小人多得很!”张、李二秘书也说,又对曹锟恭维道,“我们大帅最讲义气,所以也最恨这种无情义的小人。”

杨度抓住机会发挥:“大帅最讲情义,这点我知道,当年大帅对袁项城的态度,给小站旧人树立了最好的榜样。袁项城晚年眼看着段祺瑞在他面前坐大,常对我说:芝泉是我惯纵了他,他现在自以为了不起。”

先前长期居于北洋系统老二地位的段祺瑞,让曹锟又忌又恼,现在他成了曹锟手下的败将,此事使布贩子督军大快平生。他端起酒杯放到嘴边,轻蔑地说:“段歪鼻子的狼子野心,我他妈的早就看出来了。老袁那时相信他,我不好说什么。现在敲敲他,也是为地下的老袁出口晚年的窝囊气。”

杨度趁热打铁:“袁项城是早死了几年,若晚死几年,段祺瑞必定会爬到袁项城的头上去。这样的事,历朝历代都很多,唐高祖李渊、宋太祖赵匡胤、明太祖朱元璋还不都是慢慢坐大后,反掉了原先的主子而做皇帝的?就连绿林强盗中都是这样,宋江上了梁山,就想方设法架空晁盖,最后自己做了梁山之主。”

杨度偷眼看了一下曹锟,只见他放在嘴边的酒杯一直未动,显然这几句话他都听到心里去了。话只能说到这一步,不能再明白了,于是杨度转了话题,和曹锟及张、李两秘书闲扯起别的事来。

翌日,夏寿田有意找熊炳琦、王承斌聊天,说吴佩孚在洛阳如何大兴土木,招兵买马,说得熊、王两人气鼓鼓的。

过两天,吴佩孚从洛阳打来电报,说即日动身来保定商量要事。

杨度对夏寿田说:“吴佩孚一定是和曹锟谈派兵援助陈炯明的事,你要在会上把握机会,鼓动熊、王等人反对,并要适时给曹锟敲一敲。”

“我明白。”夏寿田点了点头。

为了避嫌,杨度离开了督署,住到城外功陵寺去了。

第三天下午,夏寿田喜气洋洋地来到功陵寺,刚进门便说:“晳子,大事成功了!”

“真的?”杨度兴奋地说,“你细细跟我说说!”

夏寿田把直隶督军衙门两次重要军事会议的情况简单地告诉了杨度。

昨天中午,吴佩孚从洛阳来到保定。下午,曹锟在督署开会,除曹、吴外,二师师长廖继立、三师师长王承斌、参谋长熊炳琦也出席了会议,夏寿田以秘书长身份列席。

会上,吴佩孚报告了两广军事近况,并特别指出两广是直系的劲敌,宜趁此良机联合陈炯明先把孙派军事力量吃掉,然后再把陈炯明消灭。吴佩孚讲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一副老谋深算高瞻远瞩的样子。廖继立认真倾听,王承斌、熊炳琦不断流出嫉妒、轻蔑的目光,曹锟不停地点头,有时还拍打着桌子叫好。开完会后,曹锟又设宴款待这个远道而来的援粤军副总司令,并亲自敬了他一杯酒。席上,吴佩孚神气活现,高谈阔论,扬言三个月内将为直系收拾两广局面,说得曹锟心花怒放。夏寿田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散席之后,夏寿田借陪曹锟回住所的机会,悄悄地对曹说:“大帅,吴帅这个人,我怎么越看越像晳子说的水云和尚。您要提防点,不要让他借了您的威名为他自己谋前程。”

曹锟瞪着眼睛看着夏寿田,说:“你是说子玉像功陵寺里的水云和尚?”

子玉是吴佩孚的字。

夏寿田点点头说:“大帅,陈炯明是孙中山一手提拔的老部下,陈反孙,是以下犯上。吴帅今日可以支持陈反孙,难保日后他不反您。”

一句话,使曹锟猛然醒悟过来。前天杨度说的功陵寺的故事,说的李渊、赵匡胤、朱元璋、宋江的历史教训,一时间都出现在他的脑子里。随着直系内部带兵将领们实力的增强,曹锟最担心的便是部属们居功自傲,尾大不掉,不再服从他的号令。那样的话,不但总统梦做不成,说不定将四分五裂,被皖系、奉系打垮。是的,要提防点,吴佩孚这个用兵计划不能同意!

曹锟拍打着脑门对夏寿田说:“你提醒得好,以下犯上的行为是不能支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