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最后的耍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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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成都街头耍猴

11月3日早上六点,我跟着杨林贵到附近的居民区买盐。回来的路上,意外地捡到一个三人沙发,于是他叫了一辆三轮车,花了一块钱拉回住处。这下,家里有沙发可坐了。

吃完早饭,七点半,杨林贵着手准备外出耍猴。从家里来的时候,他们每人身上就带了50块钱—这是规矩,出门或者回家时都不多带钱,以免遇到抢劫,造成损失;再者,扒车时被警察抓住也可能会被搜走。万一路上没钱了,只要到有人的地方,大家停下来耍几场猴戏,就能赚点生活费。

如果不尽快赚到钱,今天大家就会饿肚子。朱思旺一人看家做饭,其他四人都外出卖艺了。

住在铁路边的好处是进出方便,城里人一般不过来,没什么人打扰,对耍猴人来说这里是最安全的。

我们顺着铁路往成都市区的街道走。成都人对猴子很感兴趣,一路上不时有人用四川话对着猴子喊,还有人问是不是卖猴子的,还有人要打110报警。在成华区,我们找到一个公交站,坐上5路公共汽车,这趟车开往城乡接合部。当时中国的各个城市都打着“创建文明城市”的旗号,这些耍猴人要是在市区表演,随时可能被抓住。

一路上换了三次车,不知道怎么走时就问公交站点等车的人。一般人看他们牵着猴子,就明白是在江湖讨生活的人,都会热心地指点路线。上午九点,我们一行人来到成都市清江路。当时那边是一个新区,很多房子都是新建的,不像市中心那么拥挤。在一个十字路口,杨林贵牵着猴子来回走了一趟,在离社区最近的街头观望了一会儿,见这里没有警察和城管,便摆开了场子。

在咣咣的锣声中,杨林贵把拴着三只猴子的绳子放长。他先让猴子和小狗打架,喧闹声很快吸引了不少人围观。这时杨林贵让猴子走上几圈,绕出一个不大的空场,这叫“晃场子”。等观众多起来,把他们层层围住,杨林贵和戈群友还要谦虚一番才开始耍猴戏。杨林贵的开场白唱道:

小小锣锤七寸长,各样把戏里面藏。

有人懂得其中妙,不是师父是同行。

今天猴子来演戏,看后高兴你命长。

唱毕,杨林贵拉开架子,开始表演。他先让猴子给各位观众敬礼、翻跟头,然后跪拜在场父老。杨林贵的猴戏表演有“投打球”“接飞刀”“猴子拉车”“墙壁猴子”和“人猴打架”等。“人猴打架”最受欢迎,也是观众容易和耍猴人发生冲突的一个节目。杨林贵说,有这样的冲突,才说明他们表演得成功。

“人猴打架”这个节目要耍猴人和猴子配合表演。当杨林贵转身往后弯腰时,猴子就会冲上去猛推杨林贵的屁股,杨林贵就会被推一个趔趄。杨林贵蹲下打猴子一个嘴巴子,猴子就会还击杨林贵两个嘴巴子。杨林贵打小猴子的时候,大猴子就跳到杨林贵的头上抽他的脸。杨林贵拿刀作势要杀一只猴子的时候,另外一只猴子就会上来把刀子抢走,杨林贵拿起鞭子要抽打这只夺刀的猴子时,猴子就会拿着刀子冲到杨林贵跟前,假装要捅他。这些都是杨林贵训练猴子时设下的“托儿”。“托儿”越多,表演越精彩。

猴子和耍猴人在表演中“发生”的矛盾越激烈越好。耍猴人拿鞭子追打猴子,把猴子“打急了”,猴子便会拿起刀子、砖头、“金箍棒”来追打耍猴人,耍猴人被猴子追得到处跑。表演的时候,耍猴人每次用鞭子打猴子都会引起场外观众的不满,一些人会大声谴责:“不要打猴子,猴子是国家保护动物!”场外的孩子们更是难过得捂住了双眼。这个时候,被耍猴人“打急了”的猴子开始反击了。猴子拿起砖头砸向耍猴人,手拿刀子和“金箍棒”把耍猴人撵得满场乱跑。场外的观众开始大声为猴子叫好:“打!打!打!打他个龟儿子!猴崽儿好样的!”

有人为猴子竖起大拇指,还有人主动捡起地上的刀,递给猴子,让它去“杀”耍猴人。

他们这样的表演,经常被一些观众谴责,很多当地的报纸报道时也说他们这些耍猴人虐待动物,动物被虐后进行反击,怒打耍猴人。有时候观众看到这样的场景,会给记者打电话,或直接打110,警察就会来到现场,把耍猴人和猴子一并带回派出所。一般情况下,因为持有饲养证,警察对耍猴人进行说服教育后,便会把他们和猴子都放了。

杨林贵他们的表演,在严格意义上不能算是猴戏,只能算得上是人猴之间的杂耍。

由于这一天看猴戏的人多,中午杨林贵和同伴们就轮流吃饭,没有让表演停下来。杨林贵和戈群友轮流上场,一共表演了八场,杨林贵的儿子杨松和杨林贵的弟弟杨林志在场外走动,跟看猴戏的人收钱。

跟人要钱也是有规矩的,过去耍猴人属于下九流的行业。在中国江湖上是这样定义三教九流的:

三教即佛、道、儒。

九流又分上九流、中九流和下九流。

上九流是: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上四流官,五流老君六流圣贤,七农八商九鲁班。

中九流是:一流举子二流医,三流丹青四流皮(皮影),五流地理六流相,七僧八道九琴棋。

下九流是:一流高台(唱戏)二流吹,三流马戏四流推(剃头匠),五流池子六流搓脊,七修(修脚)八配(配种)九娼妓。

常言道:“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在江湖漂就要说江湖话,做江湖事,守江湖的规矩,行江湖的信誉。每到一个地方,事事要多看,事事要多懂,这样才能做到察言观色、溜须拍马。赚钱得用一种谨慎的方式,弄不好就要挨揍。

杨林贵耍猴时,观众自然会围成一个圈。要钱的时候先要从外围开始,因为外围的人随时都会离开。杨松要钱时要双手拿上一沓钱,基本上都是一块五块的,到人跟前双手作揖,赔上笑脸说:“您辛苦了,看看猴戏赏两个猴戏钱。”一般人都会给个一两块钱,但也有人不给。说上两声,人家不给就赶紧离开,不能纠缠人家,万一遇上一个横鼻子竖眼的,也许就会给你一个嘴巴子。

杨松要钱时,遇上一个瞪眼看着他不说话的,就会赶紧走开,还有一个一伸手问:“这个你要不要,给你一个嘴巴子。”杨松也会赶紧躲开。

1978年7月,在东北吉林,村里的耍猴人戈某在场子外面向看猴戏的人要钱时,一个年轻人斜看了他一眼,用手在裤裆里掏了几下,拿出来几根毛说:“给你个鸡巴毛你要不要呀!”

1990年11月,杨林贵在广西南宁耍猴,要钱的时候,有两个人自称是法院的,把他叫到一边搜身,最后只搜到五块钱,两人恼羞成怒,当街把杨林贵暴打了一顿。那次杨林贵被打得很惨,浑身是血。后来其他耍猴人赶过来,这两个人跑到附近的一个法院里,被赶来的警察抓住。两个人的真实身份警察也没问,估计是有什么隐情。最后在警察的调解下,这两个人赔了杨林贵200块钱了事。

1994年10月,杨林贵一行五人在成都火车站耍猴,看猴戏的人中有一个是火车站综合治理办公室的。因为跟他要钱,把人家给惹恼了,随后这个人把他们带进综合治理办公室的后院一顿猛打,每个人都被打得鼻青脸肿、跪地哭叫。打完后,又把他们送到收容所,在收容所里又是一顿毒打,直打得杨林贵他们哭爹喊娘地向人求饶。后来六只猴子也被他们没收了。杨林贵说:“那次真把我们什么都打没了,损失大了!”

1998年6月,在吉林通化,杨林贵他们赶早去市里耍猴,路过一个酒吧,几个刚喝完酒的年轻人看完猴戏不但不给钱,反过来跟杨林贵要猴子,不给就打。杨林贵说:“幸亏他们喝了酒跑得不快,不然猴子又被人家给牵走了。”

1998年10月,杨林贵在云南昆明耍猴时,因为向一个观众要钱时发生口角,这个脾气暴躁的人随手操起一把斧头,把杨林贵一班耍猴人追得四散而逃。

2003年“非典”之前,杨林志在安徽合肥赶庙会耍猴时,因为向一个年轻人要五角钱,人家不给,便说了几句不高兴的话,这个人顺手操起一块板砖打在杨林志头上,杨林志当场就昏过去了。

2004年7月,在东北齐齐哈尔,一个老板模样的人从兜里拿出一沓崭新的百元大钞,对要钱的耍猴人说:“看见钱了吧?看一下就算给过了。”

在成都和重庆,还有人对他们说:“猴子是人类的祖先,你耍猴就是耍你的祖先,就不给你钱。”

这些都是他们耍猴时的亲身遭遇,不管是挨打还是挨骂,他们都没有能力还手。

11月3日这天,杨林贵他们一直耍到下午五点多才收场。这一天没有城管和警察干扰,他们的收入有100多元。

在回来的路上,我问杨林贵:“今天看猴戏的人不时地谴责你们打猴子,你是怎么想的?”杨林贵说:“打猴子其实是假戏真做,你看着鞭子打得响,其实打不到猴子身上。要是真打到猴子的话,那我们每天演出四五场还不把猴子给打坏了,那我们靠什么吃饭?观众有了情绪,证明我们的演出是成功的。”

我们坐车回到铁路边。快到家时,两只猴子突然坐在铁轨上不走了。杨林贵自言自语道:“耍了一天,它们累了。”杨林贵让两只猴子蹿到他肩膀上,驮着它们走。他对待猴子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怕猴子累着了。坐在杨林贵肩上的猴子也好像知道主人的辛苦,不停地替老杨捏捏脖子、捶捶肩膀,把老杨乱七八糟的头发扒拉几下。

我为了拍摄到好的画面,就对猴子喊了几声,想让它们抬起头来。我的声音大概干扰了它们的注意力,猴子一抬头就对我龇牙咧嘴。杨林贵说:“它们在对你示威呢!”

回到家,查点这一天的收入,才发现有一张50元的假币,真币假币加起来共计110元,除去这张假币,实际收入是60元。杨林贵直埋怨儿子和弟弟不长眼。因为按照他们的江湖规矩,看一场猴戏每人最多收两元钱,客人多给的话,就得给人家找钱。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收到假钱了,江湖上什么人都会碰上,一张假钱害得一班子人都不高兴。

饭做好后,杨林贵独自盛了碗米饭,蹲在窝棚边吃,没想到一只公猴捡起一块石头就扔向饭锅,把一锅饭菜都打翻在地。杨林贵这才想起忘了给猴子盛饭。以往,每天外出耍猴回来,吃饭时都要先给猴子盛第一碗饭,这是对猴子劳累一天的奖赏,也是耍猴人的规矩。这么多年来,猴子已养成了习惯,看到耍猴人在吃饭,没有自己的份儿,就会发怒,往饭锅里扔石头、撒沙子。

这一夜,杨林贵没有睡好。

11月4日,杨林贵和戈群友两人一大早就分头去赶集了。我跟着杨林贵到成都的苏坡桥去赶集,没想到去了那边一问,才知道这天没有集会。于是,杨林贵便和儿子溜进桥边的一个居民小区。刚刚拉开场子耍了半个小时,收了10元钱,便被小区保安赶了出来,理由是猴子是保护动物,他们不需要这样的表演,杨林贵拿出县里给他们开具的猕猴饲养证也行不通。

东边的小区不行,就转到桥西边的小区看看。我问杨林贵:“为什么不去市区耍猴?那里的人多呀。”杨林贵说:“我们耍猴的规律是上午到城市边缘,下午再逐渐进入市区。因为上午城里的管理部门刚刚上班,人都很有精神,管得严,到中午的时候,这些部门的人都去吃饭喝酒了,下午上班的时候他们就没那么精神了,管得就不太严了,我们这些人和社会打交道的经验,比上过大学的人都多。”杨林贵说起来很自信的样子。

快到中午时,父子俩转到城市东区的满地可医院附近,杨林贵和儿子摆开场子,一直耍到下午一点多,收入30多元。中午花四块五买了三碗面,父子二人和猴子各一碗。吃完饭,牵着猴子走进路边一个建筑工地,杨林贵说:“耍得太累了,找块草地休息一下。”在墙下的一块水泥板上,杨林贵就这么躺着睡着了,三只猴子中的一只也趴在水泥板上睡着了,其余两只坐着打盹儿。

睡到下午三点多,杨林贵父子走出建筑工地,又在一个小区门口摆开了场子,可是没耍几分钟便被小区保安撵走了。就这样,父子俩走走耍耍,耍耍停停,到下午五点多,等我们坐车回到住处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这一天,他们一共收入60多元。

杨林贵捡到一个三人沙发,“一家人”合影留念,左起分别为:戈群友、杨林贵、杨松、杨林志、朱思旺。

“人猴打架”最受欢迎,也是观众容易和耍猴人发生冲突的一个节目。

看猴戏的人一般都会给个一两块钱,但也有人不给。

猴子们不愿意走时,老杨就驮着它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