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上山的石阶山道,便隐在这秀美林中。石阶边长满了绿草,其间点缀着娇小的蓝白色野花,一直向山上延绵而去。三人登上石阶,走了约莫有几十个台阶,便随着山道一转,在那林间,看见一座石质的牌坊来——想必,这便是山门了。
只见牌坊上,三个朱色大字正是“长名山”。两名身着黄衣的弟子正在山门处候着。见有人前来,其中一名立刻踏下一层石阶,冲三人抱拳道:“在下长名殿‘仪’字辈弟子,请问三位上山,所为何事?”
唐六郎本想一五一十地答了,表明自己捕快的身份以及受忠义王濮阳正德之托上山与方掌门商议“太平约”一事。然而,未等他开口,却见身旁的王抱朴跨前一步,冲那弟子作了一揖:“小生江南苏州府人士。听闻贵宝地风景怡人、秀丽非凡,不禁起了前来游历之心。不知这位小哥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们上山看一看呢?”
只见那黄衣弟子连眉头也未皱一下,朗声笑道:“这位公子您客气了。这又有何不可?长名山又并非我长名殿之物,您是想来就来,想看就看。至于我出言相询,只是为防各位是来我派有事,方便指路通传罢了。”
听到这里,唐六郎不禁在心中大为赞叹这长名殿的做派。只见那弟子微微侧身,让开山道通路,并向三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不过,山上多是蛇虫,请几位务必小心,最好莫要去走偏僻小路。若是只走这石阶山道的话,应该是无事的。”
听得这建议,唐六郎心中更添一份对长名殿的好感,忙抱拳说了一声“多谢”。三人在谢过了那两名守卫山门的弟子之后,又复前行。
山中鸟鸣之声婉转清脆,清风阵阵曳起林中枝叶,沙沙作响。行了几步,唐六郎偏头,冲身边两位友人感慨出声:“这长名殿真正是好风范。抱朴兄,你方才说只是来游历,是想瞧瞧这长名殿弟子对寻常百姓的态度么?”
“正是,”王抱朴笑着点头,“这长名殿的弟子对寻常百姓也是如此有礼而关护,真是难得,也是武林之福、国家之福。唐兄,这次我是无论如何,也想说服长名殿签下‘太平约’的。”
王抱朴的想法,唐六郎完全可以理解。可是,一想到长名殿和紫云门的怨仇,甚至已牵扯到山下的百姓镇名,他又觉得这事儿不是普通得困难。一边向山上行,一边皱着眉头沉思的他,想着想着,忽然一拍大腿:“有了!”
唐六郎这动作幅度实在是大了些,更何况这里还是上山的石阶,难免崎岖湿滑。他这一拍大腿,脚下一个没留神,身形不稳,眼看着差点歪倒,就这么直挺挺地要摔下山去。幸好走在他身侧的杨君笑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扯住——
被紧紧握住的指尖传来温暖的热度,唐六郎愣了愣,怔怔地看着捏着自己的那只手。纤长的五指,白皙的皮肤,可他分明觉着,指腹中却有薄茧的粗糙感。
他有些发怔,被捏住的地方,感觉异常鲜明。温热却并不细腻的触感,让他心里突然泛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忽然之间,有些心疼。
是了,最初的他,一心憧憬这江湖侠士的风采。初见杨君笑的时候,他是极其欣赏她的侠女风范。然而,这许多天的相处下来,当他现下感受到那一层薄茧,他忽然有了这样的念头:若杨姑娘不是侠女,该有多好。
他一向佩服杨君笑的豪气,佩服她敢爱敢恨的直率与潇洒,佩服她背负这门派纷争与诋毁却坚强回击的做派。但现下,他却忽然觉得,他希望这一切他所欣赏与佩服的因素,若从不曾出现在她的身上,那该多好。
不是江湖儿女,便不惹江湖纷争。她便无须去面对什么紫云门的帮派纷争,无须去面对他爹郁郁而终落得个“紫云劣徒”的下场;她便无须自小苦练武艺剑术,不会在这青葱如玉的手掌中,积下这层茧子来;她便不至于常常敛紧眉头,鲜少露出笑颜来……
“喂,你发什么愣呢?”杨君笑哪里知道唐六郎心中这番转折与想法?见他怔怔地望着自己,她挑了挑眉,问道。
被她这一说,唐六郎这才回过神来,忙“哦、哦”了两声,然后垂首站好,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见他站好,杨君笑松了手,再度迈开步子行上石阶。而唐六郎却还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弹。而边上的王抱朴在那一句“有了!”之后便开始等待唐六郎发表出什么高见,可等了半天也不见他继续说下去。饶是好耐性的书生,也只有轻咳一声,出言提醒:“咳,唐兄,敢问你方才想说什么?”
“啊?”思绪还飘在杨君笑身上的唐六郎,听这一问,只能发出这样疑惑的声音。半晌之后,他才回过神,好容易找回原先的思路,忙向王抱朴解释道:“我是想说,既然紫云门现在需要那什么‘棣仁草’来治病,也就是有求于长名殿。咱们能不能从中调停一下?只要紫云门向长名殿道个歉,长名殿就将那药草交给他们。这样,冤家宜解不宜结,若两派能放下恩怨,‘太平约’一事自是好办了。”
走在前面的杨君笑,听了这句又折返回来,冷笑一声道:“道歉?怎么个道法?杀人弑师,这血海深仇,只能拿命来换!”
“杨姑娘,你这话太偏激了,”王抱朴轻声道,“方才唐兄说得对,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个道理也是世人皆明白的。我相信,如果能有机会化解仇怨,两方定还是乐意的。”
“没错!”唐六郎跟着点头,“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杨君笑挑眉看看唐六郎,又看看王抱朴。见他们皆是一脸认真的神色,她却是冷哼一声:“你们想得还真简单!世上哪有这等好事?莫把别人都想得和你们一样。就算是你们,若是你家爹娘师尊被人杀了,事隔多年,仇家忽来向你道歉索药,你会给?哼!笑话!”
“……”听她这句,唐六郎和王抱朴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一时之间,三人皆是无言,只是默默行于石阶之上,一步步向山上进发,只听远处不知哪里传来溪水潺潺之声,鸟鸣更显得山间幽静。过了一会儿,王抱朴轻声开口:“抱歉,杨姑娘。方才说你偏激,是我不该。”
“无事。”杨君笑摆摆手。她快步踏上石阶,走在二人前面。唐六郎望着她的背影,一想到那瘦削的肩膀上,担负的也是恩怨与仇恨,便不由得气闷起来。
他唐六郎不是没有仇,他要寻出杀死永宁县捕快同伴的凶手,将那些凶徒们绳之以法。但是他的这份仇恨,和杨君笑对紫云门的那种,是不同的。唐六郎自己也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他只是觉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他靠着律法和天理,总能还兄弟们一个公道。但杨君笑却只能靠她一人之力,面对一个帮派,乃至更多人。
想着想着,在唐六郎的心里,一个念头越发鲜明起来:他定要帮杨姑娘到底,质问紫云门,还她爹一个清白名声,为她讨回公道!
三人各怀心事,默默前行。山道崎岖回转,山阶一级级,三人怕是爬了有近上千层的阶梯。杨君笑自幼练武,这等事儿不在话下。唐六郎捕快出身,也是劳碌惯了的。但王抱朴乃是一介书生,就没有这份好体力了。又走了几步,他的气息渐乱,步子也慢了下来。
见此情景,唐六郎冲前面招呼了一声:“杨姑娘,咱们稍微休息一会儿再走,成么?”
杨君笑回身来看,见王抱朴面色发白,额角凝着汗珠,便点头答应。三人坐在这石阶之上,唐六郎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将烤得黄灿灿的烧饼,递给杨君笑和王抱朴一人一块,自己则啃起凉透了的馒头。
接过烧饼,杨君笑挑了挑眉,垂眼不语:这一路上的食物,多是唐六郎在置办打点。她看得明明白白,虽然只是些寻常吃食,可他总是会将最好的一块,最先拿给她。
在遥远的记忆里,只有爹亲曾这么对她,只有爹才会处处将最好的留给她。而自爹亲死后,师父教她武功,教她凡事靠自己,教她以武相夺、以武相争,也告诉她江湖险恶、只有学好了武艺才不会被人欺负。
但师父或许说错了一点:这世上,还是有不会欺人的人。
她抿了嘴角,将手里的烧饼撇开一半,向唐六郎递了过去。
唐六郎微怔,随后咧嘴笑了笑:“多谢杨姑娘,你吃就好。”
杨君笑不说话,也不收手,只是这般将烧饼递在他的面前。见她动作,唐六郎只好伸手接过,又道了一句“多谢”,冲她笑了笑,这才大口咬起来。
王抱朴坐在一旁,他一边吃饼,一边环顾这青山翠林。只见那边一座山头上,一道峭壁耸天而入,云雾缭绕,恰似一把利剑直插云霄。他不禁赞叹这鬼斧神工:“这高崖真是陡峭险峻,几乎成了直上青天之势,又是白云缥缈,想必那里一定是好似仙境一般,”他指向山壁上一棵古松,“你们瞧,那古松竟能在这悬崖峭壁上生出,可真是奇了!”
见他一脸神往,唐六郎望了望那高崖,随口笑道:“这悬崖如此陡峭,怕真的是只有仙人才能上得去了。”
杨君笑却是摇首:“不一定。这崖虽高,但也不是全然不可及。只要武功够高,轻功够好,还是能上的。”想了想,她又道:“我看师父应该能。”
“哦?韦兄这么厉害!”唐六郎又望向那云雾之间的高崖,赞叹一声后,他却又慢慢垮下脸来,“话说回来,韦兄与陆姑娘去探查那魔头闻人去非的消息,两人不知现下如何了。千万别遇上什么危险才好……”
唐六郎并不知道,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正是陆茶与韦去非在那墓道中寻找出路、生死一线的紧要关头。
随口扯了几句闲话,休息了一段时间之后,三人再度上路。约莫爬了一个多时辰的山路石阶,三人终于隐隐看见了翠林之中建筑的迹象——只见阳光映照在琉璃瓦的屋顶之上,散出五彩光亮,熠熠生辉。
那正是“长名殿”的正殿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