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握紧的五指传来温暖的热度,她可以感觉到他手中因长期练武而成的茧子那粗糙不平的触感。陆茶垂下眼,就见那骨节分明的大掌,在月光之下紧紧收拢,关节微白。
二人都未再说话。一时之间,只听得微微的风声,漾起院墙边那株梅树,发出些微的声响。不知名的虫儿偶尔叫唤上一声,鸣声融入夜色,更显院中幽静。
那日,二人从“天一流”中逃出,先找了处小镇料理了一下外伤。趁韦去非晕厥之时,陆茶将他原先灌输给她的内力尽数归还。面对友人醒来后不言不语、但眼中却含显责难的神色,陆茶只能笑说一句“留在我身上,那岂不是浪费了”。之后,她再未寻找医治之法,也未提回“天一流”找吴过解毒,却只是说想回忠义王府看看。听她之言,韦去非明白她的意图,他亦知她心意已决,便应了她,陪她见过唐六郎与杨君笑。然而,当得到“正道‘太平盟’决定剿灭‘天一流’”的消息之时,韦去非却又动了“寻解药”的念头,哪怕他明知,这生机的确如她所言,怕是连“一线”都不足。
他未再劝说下去,只是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地灌酒。转眼之间,一坛子空了,他便随意摞在脚边,抓起另一坛继续灌。而陆茶,亦是如此。二人似是拼酒拼上了瘾一般,又似是这世间只剩下拼酒这一件事情。或许是因酒逢知己千杯少,又或者只是图一个一醉解千愁,叹一句何以解忧。
良久,他忽然将酒坛掇在青石桌上。明月映进坛中,在香醇的酒液之上,漾起微微波动的月影。就着月光,他凝望面前的友人:清秀的面容之上,唇边依旧扬起轻浅笑容,一如既往。
他缓缓开口,哑声道:“可有什么心愿未了?直说便是。”
陆茶听之,又饮下一口酒,笑道:“哈,我这人一穷二白,身无长物,哪里来的什么‘心愿未了’?”
“不想葬回暮日山居?”他锁定她的黑眸,片刻之后,却又垂下眼,哑声道,“你死后,我可送你回去。”
陆茶闻言一愣,喝酒的动作也停滞在那里。她单手将酒坛揽在怀中,望着映出月光的褐色陶器,便想起了山居茅屋边的木架子,想起了那些个掇得齐齐的酒坛,想起周痕劈一下柴喝一口酒,想起慕宁与周痕畅饮开怀、笑谈高歌……
她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却未回答友人的话。她想回去,回到那个有桃花有落日的地方,回到那个埋着苏慕宁与周痕的地方。其实,她本已有此打算,就此一别之后,就回去暮日山居,看夕阳,看桃花,茫茫而死。然而,她并不想麻烦友人,更不想、也不愿友人看见她的死相。
见她不答话,韦去非垂首,望着一地清冷银霜,沉声道:“你是活在过去之中的人,我知你必是放不开。”
“哈,你又何尝不是?”陆茶笑道,抬眼望他,望那个畅饮之时仍是坐得笔直、挺直了脊梁骨的友人。
韦去非未回话,只是昂首灌下一口酒,可这次酒液却洒了大半,浸湿了他的衣襟。
见他敛眉不语的神色与这稍有失常的动作,陆茶无奈地笑了笑,忽然抽出了被他紧握的手,起身行至院墙边,扯下一片草叶,凑至唇边:叶笛之声,轻轻浅浅,绵长而悠扬,萦绕在这院落之内,悠悠徘徊。
韦去非听得明白,这正是那****在长名山的高崖上,吹奏的那一曲。曲调初时轻缓,潺潺流出。随后,这清和而悠扬的曲子,随着她几次吐息越渐昂扬。那并非是激烈高昂的狂歌,而是一曲畅快惬意的快意之调,似笑,又似啸。
然而,畅快淋漓的一曲笑谈之声,终是不免步入曲终归途。激音过后,渐归平静,笛声缓缓弱去,终在一片怅然中,几不可闻。起承转合,曲应至终了,笛声却未停。叶笛之声,犹如低吟,反复轮回尾声,犹如一曲不愿终结的不舍。
他记得这曲子,他也记得当日她吹奏此曲之时,他曾对她说过“天下无不散之宴席”。那时他指的是笛曲,指的是活在吹笛人过去岁月之中、不愿行出回忆的她。他不曾料到,时至今日,却轮到她以笛声提醒他:曲终,人需散。
韦去非握紧手中的酒坛,他默默看着陆茶阖着眼吹奏这曲,看着她唇边淡淡的笑意,看着这个明知自己死期将至却不曾惊惧、反而以笛音安慰相劝的友人。
心头一紧。无声一叹,在夜风中散去。他既知她心意,便再不多言。只是忽起一掌,将手中酒坛击出,径直向她所立的院墙飞去。
叶笛骤停。陆茶伸手接过酒坛,走回桌坐下,向他抬了抬手,笑道:“一醉方休。”
韦去非未应声,只是抬起手里的酒坛,昂首灌下。二人再不多话,便这样一坛接一坛地灌着,一口饮下千古愁,一醉方休。
青石凉如水,月色明如霜。晚风阵阵,拂动二人的衣袖,露出袖口下那交握的两只手,依旧十指相缠,紧紧相扣。
旌旗飞扬,猎猎狂风扬起古道之上的沙尘,遮天蔽日。就在这漫天黄沙之中,几名紫衫人疾奔而过。
眼前便是那五彩异色的树林,紫衫人一边疾驰狂奔,一边以布巾遮住口鼻。就在树林边缘的那一刻,一人忽腾空而起、窜至队伍最前,稳稳站定。
尘土飞扬,被长风卷起,渐渐散至一边。沙尘散尽之后,只见为首那人一身紫袍,宽袍大袖,头发花白,发冠梳得整整齐齐,神情甚是严肃——此人,正是紫云门的掌门人:吴汉启。
“我紫云弟子听令——”吴汉启大声喝道,在澎湃内力催动之下,这一声传至几里开外,只听他沉声喝道:“我紫云弟子,头可断,血可流,可死在沙场之上,绝不可让紫云百年基业背上污名!”
此言一出,其下所有紫云门的弟子齐齐呐喊,呼声冲天,气壮山河:“是!头可断,血可流,不灭‘天一流’,誓不罢休!”
这呐喊之声,真正是震耳欲聋。唐六郎听之,胸中顿时升起一阵豪气,他不由跨前一步,想随紫云门人冲入前阵,可却被身侧的杨君笑抬手拦下:“且慢,小心其中有诈。”
“有诈?”唐六郎挑眉道,“紫云门上上下下已作为先行军,他们这般力战‘天一流’,怎么可能还有假?”
杨君笑瞥了一眼前方风沙之中的紫云门人,摇首道:“是真是假,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在怀疑。先前我听见濮阳正德与天波楼楼主刘松风商谈,说到长名殿掌门方其正致信提醒:小心其中有诈,紫云门会假装力战,实则中途倒戈,危害这里所有参战的武林正道。”
唐六郎微怔片刻,随即大力地摇头,道:“我不信紫云门如此卑劣恶毒!你与长名殿方掌门,都是与紫云门有旧仇,会心存怀疑也是正常。可我也相信我的眼睛,我相信这般豪迈的气势的与舍生成仁的气魄,绝非假造伪装!”
说着,他又要向前冲,却被杨君笑抓住胳膊。只见她微微蹙起眉头,冲他道:“我明白在你心里,只当人人都是好的。可是江湖险恶,你若行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小命都不保……”
“是!是我笨,是我傻,”他忽然打断她的话,大声道,“但我的确相信人性本善。若我真为此丢了小命,我只当我瞎了眼、是有眼无珠,死也活该!”
说到此处,唐六郎放缓了声音,又道:“杨姑娘,我知道你的江湖阅历比我丰富,我亦知道你有此一说,也是担心我的安危。可我也想对你说,更想向你证明:这世上,总是好人多的。”
“……”杨君笑未说话,只是敛眉望向身前的男人。她在对方的面容之上,读出了认真与坚定。心中思绪纷杂,她思忖片刻,可还未等她做出回应,却听一人大吼一声:“我呸!跟娘儿们还有什么好扯淡的?老子也看紫云门那些个狗腿子老早就不顺眼了!但是他们杀‘天一流’,老子就帮他们打!还要比他们打得更凶!要不然还有啥脸面喊他们‘龟儿子’?”
说话的工夫,顾良已经提着长刀,纵身跃起,几个翻腾便冲至前阵去了。唐六郎见之立刻持刀追了上去。
可他刚奔了几步,就听身侧风声阵阵。那熟悉的蓝衫背影,已追过他身前。
他望之惊讶道:“杨姑娘……你……”
杨君笑回首,忽然扬起了唇角,竟笑了起来:“若这一战当真是骗局,害你我丢了性命,我也不悔信错了人、跟错了人。心意已决,死也合该!”
一句“不悔”,一句“合该”,唐六郎忽觉心头一动,竟惊得停了步子,只能呆呆地望着杨君笑的背影,似是那粲然一笑就在眼前。想到方才杨君笑那难得的笑容,他只觉得心中涌出阵阵暖流——这,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话了。
“喂!这种时候发什么傻?”杨君笑回首望他。唐六郎这才缓过了神,忙“哦、哦”地应了两声,赶紧追上,奔在她的身侧。
并肩疾行,踏风疾奔。明知前方危难重重,明知前方世途多舛,可只要二人并肩同行,生也快意,死也快意!
这一天,正是“太平盟”合力攻打“天一流”的日子。凡是已签下“太平约”的正道中人,皆要参与此次除魔大计。而作为“太平盟”的另一方,朝廷也派遣了当地的差役捕快,前来助战。
紫云门人先行,上下四百余名弟子,将正面力战“天一流”防守攻势,打开缺口,以便随后而至的大军进入。而这紧跟其后的大军,则由濮阳正德率领各武林正道——天波楼、崆峒派等等,皆在此列。另外还有一些无门无派的闲散江湖客,其中多半是签下“太平约”的“太平盟”中人,但也有一些人,如顾良之流,并不在盟约之内。
在人数方面,除紫云门四百余名弟子之外,天波楼楼主率领旗下近半的弟子助阵、约莫有一百四十余人,崆峒掌门则是上下三百余名弟子全派出动。濮阳正德与其他正道门派以及各地前来的江湖散客,亦有五百来人。这千把号人,都是武林中的好手,再加上朝廷还派遣了两千名的衙役与兵士——有此阵仗,众人皆相信这“天一流”必将在此一击覆灭,只是忌惮蛊毒威力阴毒,伤亡代价实属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