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暖阳洒在街道之上,映亮了那一地青石板。白墙,黑瓦,马头墙上亦被朝阳镶嵌上了柔和的金色边儿。这是一座南方小镇,时辰尚早,街道上还没有什么人。只有民居上升腾的炊烟,被清风拂了,在暖阳下渐渐袅娜。
陆茶慢步踏上青石铺就的小路,缓缓而行。偶尔有砖石未铺齐整,踏上去便是轻颤,自缝隙之处渗出露水来。
远远地,只听规律脚步声由远及近,卖烧饼的小贩挑着担子自街口转角行来,边走边吆喝,一声一声,在这晨光下清净小镇里,显得清朗而悠远。
行至一家医馆药铺前,陆茶停下了步子。她抬眼,望向那仅仅只书写了一个“医”字的招牌。不若寻常医馆往往取名“回春”或是“保安”、“保和”,这招牌却是没有名儿的。门板齐齐整整地合着,阻隔了外界的窥探。一眼看去,只能望见门板上或圈或条的木质纹理,被晨露润湿,微显深褐之色。
陆茶笑了笑。她背过身去,靠着医馆的门边,席地而坐。一地冰凉的青石板,还润着朝露,打湿了她的衣角。她却对此并不在意,只是从袖中掏出酒嗉子,背靠在门板上,昂首饮下一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背后门板传来轻轻的动静。陆茶偏头去看,只见一个小童卷着衣袖抽开一片门板,小小的身子约莫只有八、九岁,自那一块门板缝隙处钻了出来,汲着鞋子“哒哒哒”地奔了出去,举着手里的铜钱,追向那个卖烧饼的小贩。
陆茶微愣,静静地看着那个孩子向小贩买了烧饼,小心翼翼地将热乎乎的烧饼拿油纸包了,揣在怀里。当孩童转身往回走时,这才看见了坐在医馆门口的她。小童瞪大了眼睛望她,疑惑地问道:“你是来看病的么?”
陆茶却不答,只是坐在那里,笑眯眯地冲他招了招手。那小孩子似乎认为她是腿脚出了毛病,便又这么哒哒地跑了过来,伸手拉起她,似是想扶她站起来。
察觉他的意图,陆茶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揉乱他软软的头发:“你叫什么名?”
孩童皱了皱小脸:“你不是来看病的么?那……那我可就不管你了。师父说了,名字不可以随便告诉不认识的人。”
说完,小家伙就放开了手,直起身子要从那条被取下的门板空当处往里钻。看他动作,陆茶笑了笑,轻声问道:“你师父,是不是姓‘周’?”
小家伙一只脚跨在门槛里,一只脚还在外面的石阶上。他探着脑袋偏头望过来,皱起小小的眉头:“你认得师父?”
“嗯,认得。”陆茶一手撑着冰凉的石板,缓缓站起身来。将酒嗉子收回袖中,她行至门边,拍了拍小鬼的脑袋。又从怀里掏出一颗麦芽糖,递到他的手心里:“乖,帮我一个忙,好么?”
小家伙将糖块攥紧在手里,重重地点了点头。陆茶不禁又是好笑,伸手揉乱他的头发,轻声道:“帮我向你师父传句话,就说:阿茶有事相求。”
“好!”小家伙满口答应,向店里跑了几步。可没走了两步,他却又停了下来,转回头来奔至她的面前,抬头望着她道:“你认得师父,就不是外人。我叫‘二两’,二两银子的二两。”
说罢,小鬼头一边嚷着“师父、师父”,一边跑进了屋子里。陆茶候在门外,将头靠在店外的门板上,抬眼看着蔚蓝的天幕,看着浮云微动。
年幼之时,她也曾经迈着小短腿在山居的茅草屋子里跑来跑去。苏慕宁总是会笑呵呵地吐着烟圈,偶尔“哎呀呀”地拿烟管敲她的头,说一句“哪里来的小野猫”。周痕光是喝酒劈柴,从不会念叨她什么。只有九彦哥会气急败坏地扯住她的后领,气狠狠地说些“不准乱跑”的训话……
“吱呀——”
门扉推开的声响,打断了陆茶的回忆。听见足音,她却未回头,只因她实在不知该用怎样的面目去面对她的九彦哥。
她一直不懂,不懂为何九彦哥要告诉苏慕宁“周痕就是闻人去非”一事。她恨,是九彦哥多事,打断了山居之中的平静时光;她恨,是九彦哥多事,害得慕宁和周痕相杀,双双送了性命。可那日,当她听了天波楼刘松风之言,她终于明白,为何对慕宁与周痕的感情比她还深的九彦哥,竟然能狠得下心,说出那个不该说的秘密。
再是相逢,却无欢喜之情,空留止不住的埋怨,换来无声叹息。
朝夕之间,风云变色,笑闹岁月止。自当日周九彦将那个秘密告诉苏慕宁、害慕宁与周痕二人相杀至死,已过去了六年之久。此时此刻,她该用什么面目,来面对这个曾经的好兄长?
“我以为你一辈子也不会来找我,”身后传来熟悉的低沉声音,“阿茶。”
陆茶垂首,她将手拢在袖中,暗暗捏紧了酒嗉子。静默良久,她终究是转头望向那人,望向那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轻唤了一声:“九彦哥。”
周九彦敛起眉头,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忽伸手攥住她的手腕,默默把脉。
明白对方已看穿了她身中蛊毒一事,陆茶无奈笑了笑,收回手,轻声道:“我并非为了解毒而来。我来,只想求你一件事。”
周九彦敛眉不语,只是引她进屋。她跟着他的脚步,穿过外堂的医馆,走进内院之中。只见这不大的院落里,种着几株寻常药草。二两蹲在墙角,一边笑眯眯地咬着麦芽糖,一边抓着烧饼时不时啃两口。见她进来,小鬼还冲她咧嘴一笑。
陆茶亦以笑容回应。周九彦招手唤来二两,塞给他一串铜钱,支他出门打酒。小家伙倒也乖巧,将铜板往怀里一塞,乖乖地应了一声,便撒丫子跑出门去。
小鬼快步奔出的声响渐渐远去,一时之间,院中只听风声过耳。周九彦将手拢在袖中,却不看她,只是抬眼望向玄色青砖映于碧空之下。
陆茶心知肚明,正如她不知以何颜面面对他,他亦是如此。曾经情同血亲兄妹的二人,此时相见,却是无言。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轻道:“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
周九彦并未出声,可陆茶明白,他在听:“我想请你在十日之后,回山居里取一样东西,救一个将死之人……”
周九彦忽收回仰望天幕的视线,转而望她,沉声应道:“好。”
听他答应得如此痛快,陆茶却是一愣:“你明知我说的要取之物是‘定魂珠’,你却不问我是为了什么?”
“不必,”周九彦缓缓摇首,沉声道,“六年来,他二人相杀,你不曾来找我算账;此时,你身中蛊毒,已丢了半条命,你亦不曾来找我相救。你从未求过我什么,而这一次,若非是你看得比性命还重之人,你绝不会来此求我。”
陆茶扬起唇角,苦笑道:“两个老头子的是是非非,谁又说得清楚?有你多事也罢,没你多事也罢,该清算的账总该清算的,就如同周痕常说的那句:仇必报,情必还……”
说到此处,陆茶心头一紧,微怔片刻,随即又无奈笑了笑,继续道:“当日,你把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然后拍拍手转身就走。我恨你多事,更恨你无耻胆怯——你捅出这秘密,却没有这个胆量留下,看他二人的结局……”
她自腰间取出那把墨黑色的柴刀,攥在手中,以指腹摩挲片刻,垂首轻声道:“直至近日,我才自天波楼刘松风的口中,弄清楚你是谁,而那周迹又是谁。我这才明白,那些恩恩怨怨究竟从何而来,也明白你为何能狠得下心揭穿周痕的身份。所以,我更要亲口告诉你,当日周痕的下场,当日慕宁与他相杀的景象……”
周九彦默然不语,只是再度仰望天际浮云,听她淡淡陈述,说起当年他所不敢亲眼见证的景象来——
山中岁月,悠悠而过,花开花落,不知经年。很多事情陆茶都已记不得,她只记得自她七岁被九彦哥捡回“暮日山居”,每一日,每一晚,都是满满的。
她记得慕宁“哎呀呀”地笑着拿烟管轻轻敲她的头,她记得周痕一边劈柴一边昂首灌下一口酒。她记得九彦哥不情不愿地拉大灶生火做饭,她便坐在他的腿上,鼓起腮帮冲那炉膛里吹气,蹿升的火焰熏黑她的脸。再然后,慕宁就会拿着汗巾给她擦脸,笑眯眯地说一句“哪里来的小脏猫儿”……
山中八年,多少个日日夜夜,每一个回忆都塞得她心口沉甸甸的:慕宁吐着烟圈的模样儿和他暖阳一般和煦的笑容,周痕低眉把玩着手里墨色柴刀时的寂寥与昂首豪饮时的快意,九彦哥抱怨着“我才不干”却总是会在慕宁“哎呀呀”的笑声下乖乖就范。
山居里的夕阳,总是温暖。山居里的桃花,总是绚烂。山居里的人,总是畅饮开怀。她听过周痕吹笛、慕宁抚筝,二人合奏一曲《笑尘凡》:“山渺渺,云渺渺,八方风雨止今宵;情渺渺,仇渺渺,万古云霄任逍遥;风萧萧,路遥遥,千载恩怨尘沙老;世情笑,梦渔樵,不若长亭酒一瓢。”
银笛悠扬,铁筝铿锵。在漫天落英缤纷的暮日山居里,只听慕宁放声高唱。清风会扬起他的鬓角,也会扬起周痕颊边的银环。玉石与银器碰撞的玲珑音色,与琴声笛声缱绻糅合,再柔和不过,再动听不过。
陆茶她原以为,山居里的日子便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下去。无波无澜,无忧无虑,只有斜阳暖暖,轻风徐来,送来阵阵米饭香味,以及周痕酿制多年的醇郁酒香。
然而,似是一晚之间,万事皆更变。
那一晚,苏慕宁不告而别。她还当慕宁又跟她耍笑,将山居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儿,却遍寻不着那个眼带笑意之人。迷茫之中,她却看见九彦哥对周痕说了些什么,让那个从来都是处变不惊的周痕,怔然摔落了手中的酒嗉子。
后来,陆茶才知道,原来周痕就是闻人去非,那个传闻中的歪魔邪道“道非流”的流主闻人去非,那个杀人制药丧尽天良的魔头闻人去非,那个早该在二十四年前就被化名为“司徒卿”的苏慕宁所杀死的闻人去非……
朝夕之间,山河变色。恬淡安宁的暮日山居,自此再无和乐。
陆茶不明白,她不明白慕宁为何要走。在她眼里只有周痕,无论那闻人去非多么可怖,可山居里的周痕就是周痕。
陆茶更不明白,她不明白慕宁为何还要回来。为何慕宁在祭拜了濮阳家的灵位之后,还要回到这山居,剑指故人。
那一天的夕阳红得妖艳,残阳似血。她眼睁睁地看着苏慕宁将长剑背在身后,一步一步地跨入山居之中。
落日余晖映在他的银发之上,染上了微红的颜色。
“阿茶。”
他轻轻唤她,缓缓抚摸她的脑袋,却再未说些什么,只是摆了摆手让她离开。
陆茶没有走,她伸手去拽慕宁的衣角,却被他闪身避过。她转而去望周痕,他却垂下眼,只是凝视着手中的墨色柴刀。
山居之中,只余暮日下的萧瑟风声。
缓缓地,苏慕宁迈开步子,行至周痕身前。背负长剑,他默默地自袖中掏出那本是万年不离手的水烟管,扬手丢了过去。
周痕伸手接过,紧紧攥在掌中,握得骨节都泛了白。忽听一声闷响,那烟管断为两截,自他掌中跌落,“哐当”一声落在山居的尘土之上,滚向柴垛之处,终是停了。
周痕拎起墙边架上的酒坛,一掌拍开封泥。顿时,醇郁酒香弥散在风中。他昂首灌下一口,忽然仰天大笑道:“你来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