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苏慕宁握着剑柄、背在身后的右手,渐渐握紧成拳,只听他沉声道,“再杀一遍。”
山居里,从来都是慕宁带着盈盈笑意“呼呼”不离口,从来都是周痕不声不响鲜少说笑。然而那一刻,陆茶却看见了一个面若寒霜的苏慕宁,却看见了一个大笑不止的周痕。
周痕笑不可遏,重重道了一句:“好,很好。”
立于身前的友人,自身后亮出长剑。周痕见了,于唇边勾勒出嘲讽的弧度,却不知是在笑何人的痴狂:“你该知道,你杀不了我。”
“我知,”苏慕宁沉声道,“苏慕宁死不足惜,可天下枉死的冤魂,却不得不还他们一个公道。二十四年前苏慕宁杀不了你,今日却抱定死志。”
说到此处,苏慕宁垂下眼,握紧手中长剑。片刻之后,他抬眼望向对面的友人,不偏不移,黑眸牢牢锁定身前再熟悉不过的友人面目:“我亦知,这世间从无司徒卿,这世间从无周痕。”
苏慕宁与周痕,是以命相交的友人。
司徒卿与闻人去非,却是注定生死相搏的死敌。
自二十六年前在山间云海相遇,苏慕宁从未曾想到,闻人去非从未曾想到,这份过命的交情,竟逼得他二人以生命谱出一句跌宕唱词:白首相知犹按剑,青袍割断往日情。
山风拂过,扬起苏慕宁银白的鬓角,也拂动周痕颊边的银环,发出玲珑音色。周痕伸手扯下发间的头巾,随手扔至一边,忽然扬唇笑道:“也罢。此生竟可此面目示你,也算难得。一醉合该!”
他冲友人举起手中的酒坛,昂首灌下一口,而后扬手向后摔开酒坛,跌碎一地精心酿制十余载的佳酿,残片满地。
酒香在风中弥漫,浸入山居的尘土之中。在这静谧山居,只听风声过耳,吹落林中乱红纷飞。
周痕挺直脊背,踏前一步:“请。”
苏慕宁将长剑垂于身侧,步踏两仪之阵:“请了。”
刹那的静默之后,二人皆是望向对方,似是等待对方先出手。见此情景,周痕阖眼,无声叹息溢出唇外:这场战,他已然知晓结局。既然结局注定,心软的友人下不了手,便由他来!
眼一睁,周痕冷笑一声,指尖已藏银针,转瞬之间,杀招既出——
银针如电,映出隐隐霞光,疾疾向苏慕宁身前飞去。
苏慕宁并不回身相避,而是抡起双掌,划圆弧,生太极,使出“六甲神仪”,阻隔银针之攻势。
周痕冷哼一声,蕴动真气,单掌击出“无上灭法”。凌厉掌风,立破“六甲神仪”。
苏慕宁招式未老,双足踏动,踩两仪之阵,生四象,化万物,浩气如潮,荡起山居的尘土,一招“神华天舞”,击出了!
周痕不躲也不避,银针至指尖,灌注内劲,顿蕴冰寒之气。指尖微动,甩袖撒出,便是一招“冰魄飞锥”。
苏慕宁侧身一避,出掌,孕赤炎之火,以“神威天光”相迎!
两招相接之处,冰寒飞针与灼热掌气相抵,破出冰魄碎片四散!真气相撞,澎湃的内劲顿时将山居茅屋掀翻!掌风亦扫得山居桃林拦腰爆断,乱红纷飞!
招招搏命!
面对周痕排山倒海掌气凌厉,苏慕宁急退数步,陡然抽出腰间软剑,急急迎上对方掌风!
“哐!”一声脆响,却是周痕掏出怀中银笛,挡去苏慕宁的剑招。
周痕以笛为剑,跃身回转,划出澎湃剑气,顿时将地面上划出硕大一条口子。
明知来者剑势汹汹,苏慕宁却是飞身,硬碰硬地竭力相抵!一招“绝剑丧魂”,银色软剑于暮日之下映出星点寒光,骤然闪现,顿时化作数条剑影。
残阳似血,短兵相接,激起阵阵铿锵剑吟。
昔日笛音琴曲,相辅相和,再柔和不过,再动听不过。
如今,银笛已成利器,友人已成死仇。
“噗!”心中一动,苏慕宁喷出一口血来,行动一滞,未能及时闪避,正中周痕一招。他顿时被剑气扫飞出去,远远跌落在尘土之上。
眼光所及,却是半截烟管,沾了泥土,静静停在柴垛之旁。
胸中气海翻腾,苏慕宁忽想放声大笑。然而他刚张开口,就是一阵咳血。以手背抹去唇边血印,他缓缓起身,挺直脊背,笑望友人。
周痕见他神色,便已知他决定。二十六年的交情,又岂会看不出他求死之志。长叹一声,他将银笛收回腰间,蕴动双掌,催动全身内劲。
苏慕宁扔下软剑,亦是催动掌力。他提起全身内力,顿时气息激荡,银发凌乱飘散。他步踏太极,掌生阴阳,这一招“无还之道”,招如其名。
两方掌气撞击交汇之时,山崩地裂。
激荡掌气,摧折茅屋梁柱,摧折桃林树木,摧折栅栏酒架。爆裂声,破裂声,此起彼伏。刹那之间,昔日的暮日山居几乎被夷为平地,再也不复存在……
掌风停,剑气止。
被真气激荡得散乱的银发,缓缓回落于苏慕宁的肩上。他依然是那般直直地站着,不似平日里懒懒散散的模样,而是将脊梁挺得笔直。
一滴,两滴。
脚下的尘土上,滚落点点血珠。
唇边,额角,缓缓溢出血来,顺着他苍白的脸庞,渐渐滑落。
山风起,扬起他的衣角,也将他的人,带着向后倒去……
周痕急急奔去,伸臂一把抱住友人的躯体。他跪在地上,将友人揽在怀中,却见友人那总是带着笑意的黑眸,已然阖上。然而,友人的唇畔,却一如既往地微微上扬,勾勒出温和的弧度,似是下一刻就会笑着说出那声“哎呀呀”。
周痕垂下眼。
傍晚的风送来散落的桃花瓣,覆在友人染血的衣襟上。周痕笑了笑,眼光未动,身形不移,只是低眉唤了一句:“陆茶。”
泪糊了满脸,陆茶缓缓走上前,伸手将慕宁的银发拢了拢顺好,又擦去他唇边的血迹。她死死咬住下唇,才能忍住呜咽出声,她只能点了头,道了一声闷闷的“嗯”。
因泪水而扭曲的视线之中,只见向来面目严肃的周痕,淡淡笑了笑:“等我走后,就将我俩烧了。”
她颤抖着捏紧拳头,将指甲死死抠进肉里,点了点头:“……嗯!”
“自此之后……”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缓声道了四个字,“好自为之。”
陆茶眼睁睁地看着周痕反手插进他的胸膛之中,掏出了染血的明珠。皮肉撕裂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山居中异常鲜明,再然后,就是尸身倒下的闷响……
陆茶咬紧牙关,抱起了二人的尸身,让他们半倚在桃树下。
付之一炬。
火舌蹿起的时候,蒸腾的热气漾动满树桃花,也模糊了那二人的面目与身形……
山居的晚霞总是那般嫣红,山居的桃花总是那般绚烂。在漫天火光之中,晚风漾起花瓣飘零,落英缤纷……
陆茶呆望着火光漫天,呆望着灰烬浮上半空,竟似星点。她忽想起小时候,年幼的她最爱坐在柴垛上看桃花,看晚霞。耳边闹哄哄的,有周老头儿劈柴的声音,也有苏老头儿“哎呀呀”地笑着与九彦哥斗嘴的声音。再然后,晚风就会送来饭香,她就会跳下柴垛,一路小跑过去帮九彦哥摆好碗筷……
一拳狠狠地砸在地上,她滚落满面泪珠,泣不成声。
再后来,她重建了暮日山居。除却操控门口大石的机关无法修复之外,其余一草一木,皆与昔日的山居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她将苏慕宁和周痕的尸骨灰,和“定魂珠”一起装在酒坛里,埋在了那片桃林下。
她开始砍柴,她开始喝酒,她开始笑呵呵地说起“哎呀呀”,可是,心里却有什么地方,始终也填不满。
风萧萧,路遥遥,千载恩怨尘沙老;世情笑,梦渔樵,不若长亭酒一瓢。
前尘旧事,纵使已是经年,可越说心中便越是憋闷。昔日景象,此时又浮上眼前,陆茶轻咳一声,垂眼轻声叹道:“……是是非非,谁人能料。周痕下场至此,是还了他所欠下的那些命债。我虽敬他爱他,却也明白天道轮回的道理,他的死怨不得别人。就连苏慕宁,他一世为医,却也不得不与挚友生死相搏,还了他扮作司徒卿时所掠所杀那许多无辜药人的性命。而你,如今,又该还什么债?”
周九彦却是不答。他仍是默然无语,静静地看着天际浮云,时聚时散,随风而漾,由不得自己。
陆茶回首望她,敛去唇边惯有的弧度,轻道:“我以为你既然来到这里,便是想大隐隐于市,终生不会再入江湖是非。可是那‘瀚海帮’帮众的十几条人命,是你杀的吧?除了你会在意苏老头儿的名声,除了你看不惯有人扮他面目做派设计骗局,还有谁会写下‘假扮者死’呢?”
“是。”周九彦将手拢在袖中,挺直脊梁,抬眼望天,淡淡应下。
胸中气动,腿脚有如灌下了陈年黑醋,酸软难耐,渐失气力,陆茶靠着墙坐下,就坐在院中的黄土地上,仰头望向身侧的兄长:“我下山之后,遇见一个人。那人与你应该也算有渊源,是当年‘道非流’磐座长老沈汉慈之子……”
周九彦忽挑眉望她,听她继续说下去:“……不过,或许你也不知道,闻人去非也不知道,沈汉慈本是‘天波楼’的门人化名所扮,他为了报恩还债而甘愿供闻人去非差遣。至于闻人去非与‘天波楼’的恩恩怨怨,我想,其中缘由,你该是最清楚的。”
“这也是刘松风告诉你的?”周九彦望她,厉声道。
陆茶点点头,轻声道:“我来,并非是想挑起你心中旧怨。只是我必须告诉你,我请你去救的那个人,名唤‘韦去非’,就是沈汉慈之子。这一点,我不敢有所欺瞒。”
周九彦冷哼一声,斜眼睨她:“我既然答应了你,不管他是谁,我出得出,就做得到。”
听他许诺,陆茶松了一口气,却又随即轻叹道:“不久之后,‘太平盟’将会攻打‘苍天’,我想他是逃不出这个死劫,只求你……”
话未说完,胸中又是一阵气血翻腾,她忍不住重重咳嗽出声。
周九彦瞥一眼她唇边血迹,伸手一把将她拉起,搭脉片刻,冷哼道:“就你这破身板,还未救到人,自己就先见了阎王!”
说罢,他就要将人扶进屋中。察觉他医治的意图,陆茶却是急道:“没有工夫了。我若不归,十天之后,他或许会对濮阳正德下杀手……”
“哼,何须十天?你当我是那些个庸医?”周九彦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扛在肩上,向屋中走去,“若再不治,我看你连三天也活不过。”
被他扛在肩上,陆茶微怔,竟想起年幼时坐在他肩上“骑大马”的景象。扬起唇角,她忍不住大笑出声,说出那句她忘不掉的带着笑意的口头禅:“哎呀呀……”
时过境迁,世事变幻,可唯有情谊长久不变,于心间深深刻印。
“你还有心情笑?”周九彦也不看她,只是皱起眉头,冷冷道,“你这蠢丫头,尽自个儿糟蹋自个儿。你这蛊毒就算医了解了,可耗了这么久的时日,也必将留下后患。我看你脑力难保,将来怕是记不住事了。”
其实,这个后果,陆茶多多少少也微有所察。她虽未学过苏慕宁的医术,但每每蛊毒发作,皆是脑中剧痛难耐,仿若被啃噬一般,她明白,这不是什么好兆头。陆茶无奈苦笑,忽忆起当日在瀚海帮囚室之中,曾与韦去非说过那句“死倒也罢了,莫被那蛊虫弄成个痴儿,届时害人害己”——当时随口一言,竟是一语成谶。
然而,明知这病症,她却是不怕不惧,只是淡淡苦笑,暗自思忖:也好。蠢儿也罢,痴儿也罢,新仇旧怨一一忘却,恩怨情仇一笔勾销,或许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