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急,忙探手去摸。一拂之下,黑点褪去,倒是指腹沾上暗红。他这才发现,所谓“破洞”不过是油纸上沾了血,并非真正有损。
于是,放下心来的周迹,调息养神。直等了大半日,不见天波楼门众寻来。见日头已偏西,周迹方才起身,赶往客栈。
进了客栈,周迹靠墙站着,请小二拿了块毛巾,擦净了面上与手上的血迹。然而,外衫的背部、肋部以及袖上,尽是被染红。周迹无奈,只好又烦请小二,去楼上房中取些干净的衣物下来。
小二应诺,跑上楼推开房门,问阿九要换洗的衣物。阿九虽觉异样,仍是乖乖将衣服递给了小二。
一旁的闻人未出声,挑了挑眉,忽然拍桌而起,跟着小二走至楼下。正见周迹吃力地以单手脱去血衣。
“阿爹!”跟着闻人走出来的阿九,一见这幅景象,惊得呆了。惊呼一声之后,直扑向周迹,狠狠抱住。直将周迹撞得眉间一紧,随即苦笑着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
“哈,还是被阿九发现了。”眼见东窗事发,周迹也不折腾换衣了,当下将衣带草草一系,想回楼上屋中再说。可阿九将他抱得死紧。而此时的他,连小娃儿的力气也敌不过。
闻人一言不发,只是拽住阿九的衣领,将他从周迹身上扯了下来。阿九不依,闻人冷冷撂下一句“那就任他把血流干好了”,小家伙这才放了手。
瞥一眼躺在桌上的药包,闻人已然将事情的经过猜出了七八分。只听他冷笑一声:“哼,早就跟你说过,让你杀了那些杂碎。留着,是祸害。”
周迹未答话,只是扯了扯嘴角,笑得勉强。
见他一手撑住扶栏,上个楼都颇费力气,闻人斜了他眼,随即将药包塞到阿九手上,自己则架起周迹,扶他上楼。
回到屋中,小二已打来热水。阿九趴在床边,一边给周迹抹去身上的血迹,一边红着眼抽抽搭搭的。周迹心疼,忙出言安抚。
见他这个时候还啰啰嗦嗦,闻人不耐,直接点了周迹的睡穴,然后问小二要了些纱布,将他的伤口裹了。
料理完这些,闻人坐回桌边,要了酒菜,吃起晚饭。
阿九却是守在床边,不时地以手背抹眼。
“吃饭。”闻人冷冷招呼。小家伙自然不听,仍是趴在周迹床前,身形不动。
闻人对他的做法嗤之以鼻:“就你那半进棺材的破身板,还学人逞什么英雄?!你爹就是没受伤,也要给你这小鬼气得吐血。”
阿九亦明白,等阿爹醒来,若知自己没有好好吃饭,定要责难。为了阿爹,小阿九慢吞吞地走到桌前,拔了两粒米,塞入口中。可下一刻,筷子却又不动了。红眼眶里,有泪水打转,终究是跌进碗中。
闻人去非却连眼皮也未抬一下,吃了大半的酒菜,这才放下碗筷。倒了一杯茶,悠闲地抿了一口,方道:“死不了。”
“嗯,不会的!”小家伙眼眶越红,又落下泪来。忽地,他抬头望向闻人,颤声问:“阿叔,你知道是什么人欺负阿爹么?”
闻人扬起嘲笑的弧度:“怎么?想报仇?”
阿九没有回答,只是低垂着脑袋,望着碗里的饭粒。半晌,他握紧手里的筷子,讷讷道:“他们欺负阿爹,我……我放不过他们!”
闻人大笑出声:“哈,好个‘放不过’!然后,打了不解气,是不是就该杀了?”
杀人为恶,这个观念在阿九幼小的心中,根深蒂固。然而,当看见阿爹满身是血地站在那里,他只恨不得将那些伤了阿爹的人,一个个踩死在脚下!
“江湖,就是杀人人杀。就算你不招惹别人,别人也会来招惹你。想抽身?哼,”闻人冷笑一声,“可以。到死那天,自然可抽身而退。”
这番话,不知是说与谁听。不是阿九,也不是周迹。闻人去非自己也不明白,这话究竟是说给地下的老鬼,还是说给自己。他更想不到,在若干年后,此言竟一语成箴。
然而此时,他只是喝着关外小镇粗糙的茶,斜了一眼那个将拳头握得死紧的小家伙,然后大笑道:“小鬼,你倒是比你那烂好人的爹上路子。知道么,杀人是一门艺术,看的是技巧和天分。”
若是周迹清醒,定要跳将起来,责难友人教坏小孩。然而,此时的他正昏睡不醒,自然也不知道,自家管教极严的乖娃儿,自今日一事起,心智已然有了转变。
待到周迹醒来之时,已是隔日正午。一睁眼,便见阿九趴在床边,黑眸锁定自己。一见他睁眼,小家伙的眼里顿时闪了光,狂喜唤道:“阿爹!”他忙回头大喊,“阿叔阿叔,你算得真准,阿爹醒了!”
“嚷嚷什么?”闻人冷冷道,走了过来。他抓起小家伙的后领,将他拎至一边,然后伸手给周迹号脉。
周迹见了暗暗生奇:不过短短的工夫,阿九和闻人怎么如此熟稔起来了?
眼见小娃儿被闻人勒令站在一边,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周迹不禁好笑。待闻人号完脉、放下他的手,他便招手唤过阿九。
小娃儿眼眶里亮晶晶的,扑上来抓住周迹的手,连唤了两声“阿爹”,便突然一抽鼻子,掉下泪来。
周迹慌忙伸手去拭,也不顾此举牵动背上与臂上的伤口:“莫哭莫哭。男孩子怎么这般容易哭哭啼啼的?”
听他这么一说,阿九忙用手背抹了抹脸。可抽气却是一时半会止不住,抽得直打嗝。周迹见他这幅狼狈模样,忍不住咧了嘴,伸手为小娃儿揩去两管鼻涕。
闻人冷哼一声:“人还没死,哭什么哭?!小鬼,我教你的方子和手法,可都记住了?”
“嗯!”阿九大力点头,“都背住了。以后每天,由阿九给阿爹换药。”
周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抬眼见闻人向门外走去,讶道:“闻人兄弟,你这是……要走?”
闻人去非没应声,默默打量了周迹的神色片刻,方道:“你家小鬼的病,到了时候,我自会来治。”
“不,在下并非这个意思,”周迹苦于无法起身,只是半依在床榻之上,望向这个结识不到两日的友人,“那天波楼的门众,此时都在寻你。你一个人,太过凶险。”
“你当我是你么?!”闻人不屑冷哼,斜一眼友人,“自顾不暇还有工夫去惦记别人,哼,也不看看你一残废,还拖着个半大的娃儿,还想招惹什么是非?速回中原去吧。”
“阿叔……阿爹不是残废。”阿九撇了撇嘴角。换作是别人,他早就扑上去大吼了。可面对闻人去非,他却是又畏又敬,纵使有怨言,也只敢小声抱怨。
闻人瞥他:“小小年纪,倒成了睁眼瞎?”
小阿九嘴皮动了动,不说话了。
见周迹还在犹豫,闻人沉下脸来:“昨日我已与你说过,小鬼不适这儿的气候。你若是想他早死,那就尽管继续折腾好了。”
周迹闻言,苦笑道:“那,闻人兄弟,你多多保重。大恩不言谢,我想你也不爱听。总之,江湖凶险,切请小心。”
“哼,啰嗦。”闻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重重一甩袖——一件物事飞向床榻,正落于床头之上,乃是一个织锦的黑袋:“若有要事,便放出这支‘追影’,我自会赶来。”
周迹咧开嘴角,刚想道谢,瞥见友人脸色阴沉,只有笑道:“那便不送了。”
闻人微一点头,推门而出:“告辞。”
独自踏上萧瑟荒道的闻人去非,原以为这一别之下,没个一年也有半载,却未曾想到,不出十日,“追影”之光就于天幕显现。
在与周迹和阿九分别之后的第九日,正随意地躺在道边大石上打盹的闻人去非,忽听一声尖锐哨响。他骤然睁眼,只见青天之上,一朵炫色烟花于东首绽开。他想也不想,提气向东方奔去。
未行多久,却见一人一骑疾驰而来,正是周迹。一见闻人,周迹喜形于色,单手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闻人停步于对方身前,挑眉道:“怎了?”
不等周迹说话,闻人扫了一眼马背,觉着不对劲,敛眉又问:“小鬼呢?”
“在天波楼。”
周迹如实相告,刚想开口,却见友人脸色阴沉,森然道:“好个天波楼,枉称什么名门正道,竟挟持孩童,”他一把拖住周迹的手,拉着便走,“走,我们杀上山去!”
周迹哭笑不得,忙解释道:“闻人兄弟,你听我说,阿九并非被他们劫去,而是我托付他们代为照应的。”
闻言,闻人去非停下步子,转过身来,疑惑地望向友人。然后,他放开周迹的手,双手抱于胸前,挑了挑眉。虽不说话,可眼中之意,分明是“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周迹咧开嘴角,无奈地笑道:“昨日,天波楼的弟子刘松风,与丁磊一起找上客栈……”
原来,那日“六合万象剑阵”中的地之剑者,也就是故意放过周迹的弟子,姓刘名松风。前些日子,他忽至客栈拜会。是时,周迹伤势刚有好转,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带阿九回中原。听得有人敲门,推门一看,周迹顿时愣住。
刘松风正拜于房门前,行大礼。而他身后,则是****着上身、背负着荆条的丁磊。
“周大侠,”丁磊拱手道,“先前多有得罪,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丁磊特来负荆请罪。”
里屋的阿九听这状况,立刻明白是欺负过阿爹的人来了。小家伙立马冲了出来,一副要与人拼命的架势。周迹忙伸手拦住他,然后转头望向另二人,疑道:“这是……”
刘松风起身,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句“周大侠”,周迹这才认出对方:“您是当日的……”说到这里,周迹忙单手作揖道谢:“当日若非阁下手下留情,周迹想必已是身首异处。多谢您救命之恩。”
“阿爹!你谢他们作甚?!这群坏人打伤你,真是该……真是该……”
阿九“真是该”了半晌,终究是没有将一个“死”字说出口。此时此刻,他只希望闻人阿叔在场,将面前的坏人狠狠教训一顿!
见周迹行礼,那刘松风道一句“不敢”,而后竟硬生生地跪了下去。周迹大惊,忙出手相扶。然而,对方却不肯起来:“在下刘松风,天波楼剑宗弟子,”青年跪在地上,双目锁定周迹,沉声道,“先前多有得罪,望您宽宥。在下今日与丁师兄特来请罪,旦有一事相求。”
那丁磊见师弟跪了,嘴角抽搐了下。但一抬眼,见周迹身上仍裹有纱布、旁边的小童满眼愤恨,丁磊思忖片刻,终是弯腰行大礼:“万望周大侠原谅。”
周迹更疑,单手扶向那刘松风:“使不得,快请起。有何事我能做到的,阁下尽管说就是。”
“阿爹!”阿九气得跺脚,拽住周迹的衣角,“你搭理他们做什么?!”
周迹苦笑:“阿九,乖,回屋去。”
阿九张了张嘴,要说些什么,可见到阿爹摇了摇首示意不可,他终是愤愤地跺了跺脚,站在门边,既不说话也不进屋,只是死死盯住天波楼两名弟子的动向。
回过身,周迹歉然道:“让二位见笑了。”
刘松风起身,微一颔首:“周大侠,实不相瞒,诸位师兄弟有个不情之请。家师病重,遍访名医皆不能医。求您代为请求闻人去非,救家师一命吧!”
说着,刘松风俯首又要拜,周迹忙拦住,随即敛眉道:“此事有些为难。闻人兄弟医人自有其原则,本不是外人可说动干预得。再者,他与贵派先前有些过节,以他的个性,恩怨皆必报。就算我相请,他也未必肯听。”
此言一出,刘松风与丁磊抱拳,齐声道:“但求先生一试。”
说罢,丁磊又言:“闻人去非个性乖张狂邪,素来是独来独往,鲜少与人结交。现下听周大侠与他称兄道弟,想必交情必是过硬。此事关及家师性命,更涉及正道兴衰武林安危。不管怎么说,烦请大侠您一试。”
周迹沉吟片刻:丁磊此言不虚。毕竟天波楼乃正道大派,其动荡必将牵扯到武林。再说,救人一命,或许便可化解闻人去非与正道门派的误解与恩怨,还他一个清白,不至于被正道不耻、当作邪魔外道追击。
想到这里,周迹点了点头:“好。我且去劝劝罢。不过,是否应允,还要看闻人兄弟的意思。”
救人如救火。既是寻人赶路,自是奔波。周迹不忍阿九受累,便托刘松风代为照顾。阿九虽是百般不愿,但周迹心意已决,只身上路。骑马行了一天,未打听到闻人的消息,情急之下,便放出了“追影”。
听周迹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闻人脸色愈沉。末了,他将手拢在袖中,冷冷瞥去友人一眼,未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