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兄弟,”周迹好言相劝,“且不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是你这孤身行走江湖、日夜定生死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个头呢?”
“哼,”闻人不屑冷哼,“帮了那群所谓的正道,就能了结这舔刀口的日子么?周迹,你未免太过幼稚。”
面对友人的责难,周迹只有苦笑:“世上终是好人多,你何苦平白为自己树敌?”
闻人偏过头去:“好人二字,我最是不屑。我只知,恩报两倍,怨还十倍。天波楼那帮杂碎,暗杀我在先,又伤你在后,不灭他一门两百条性命,我便咽不下这口气。”
这哪里是怨报十倍,根本就是百余倍啊。周迹哭笑不得,不知该不该纠正友人的算术错误:“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过去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吧。再说,那些门人,并没有能伤及你。至于我,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话音未落,闻人手指自袖中轻动,一粒石子正击上周迹右肋骨。未想到友人突然发难,周迹不曾设防,顿时被砸个结结实实。疼得他闷哼一声,以右手捂住肋下。
“这叫‘好得差不多’?!”闻人斜他一眼,随即转身,迈步。
“闻人兄弟。”周迹出言相留,可当对方回首望他,他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来了。讷讷地呆了半天,方道:“不管怎么说,那刘松风也算是救过我一命。好端端的男儿,为了师父的性命,下跪相求,我不能无动于衷。”
“……”闻人没搭腔,敛起眉头,看着面前笑得无奈的友人。半晌之后,他垂下眼,叹出一口气来:“看在你的面上。”
周迹咧开嘴角:“哈,多谢!”
“嗯?”闻人冷眼瞥去。
“哦,”周迹单手拍了脑门,笑着道,“不说谢,不说谢。”
见周迹即刻调整起马鞍,在翻身上马的前一刻,闻人去非低咒一句:“该死的。周迹,往后你给我少沾惹是非。否则总有一天,你定会被你这滥好心给害死。”
周迹不答,只是咧了咧嘴,勾出一抹苦笑来。
当闻人去非与周迹赶至天波楼地界之时,已是第二日夜半了。
无星无月,阴沉的黑色天幕,低低地笼罩四方。眼见山门前的牌坊下,有两点灯火,周迹越是心急。然而,前方的闻人去非,却似乎是不曾听说过“救人如救火”的俗语,反而是松了缰绳,让马慢了下来。
某些时候,这个友人还真是相当的小性子。周迹苦笑,却又不好直言,毕竟肯前来医治,闻人已是卖给他天大的面子。于是,他只好轻咳一声,算是提醒。
闻人置若罔闻,反倒放下缰绳,悠闲地从袖口掏出一只酒嗉子,向后递去。周迹摇首谢绝,闻人便自个儿饮了起来。
就在这时,忽听前方破空之声,似是有人使轻功赶来。果然,片刻的工夫,只见两个天波楼的门人,纵身跃至马匹前方,站定:“恭候闻人先生与周大侠多时了。”
闻人却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仍是悠闲地喝着酒,还时不时勒住缰绳,嫌马走得太快。
周迹微微摇头,暗道友人不给正道半分面子。于是,他便跳下马来,冲两位天波楼弟子抱拳之后,走至马头前,右手拽住辔头,拉着马向前赶路——说实话,这速度,都比闻人那种走走停停的晃悠走法,快上许多。
见闻人去非这般嚣张的态度,两名弟子面面相觑,终究是没说些什么,只好一左一右地护在马匹两侧。其间偶尔寒暄上两句,都是由周迹答了。
费了约莫一刻的工夫,众人才行至山门,却见那刘松风与丁磊,已然等候在那里。见周迹与闻人来了,两人跨前一步,各自向闻人介绍了姓名,并说了些“恭候大驾”之类的话。
按理说,先派人出门迎接,然后首席弟子再来相候,这套礼数应该算是十分周全,给足了闻人去非面子。然而,这非但没能得到闻人的青睐,反而换来了白眼。
特别是当听见丁磊报出姓名来的时候,闻人面色虽没变化,可袖中指尖暗动。周迹看得明白,忙伸手摁住。闻人冷冷斜去一眼,终是垂下了手。
两人便在四名弟子的前呼后拥下,一路走上天波山长道,直达天波楼大殿。还未进门,便见殿中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有人来来回回地踱步,神色甚是焦急。
闻人却不慌不忙地走。旁人越急,他走得越是悠闲。周迹看不过,单手拖住对方,快步将人拉进了大殿。
一进门,众人便围了上来。除了天波楼楼主苏平生的妻小以及诸位弟子,还有几位衣着体面的中年男人。看容姿气度,似乎也是来头不小的人物。
看出了周迹探究的目光,一边的刘松风忙上前一步,向二人介绍道:“闻人先生,周大侠,请容在下为您介绍。这几位都是各派掌门,与天波楼素来交好。”
他行至一紫衣美髯的男子前,躬身道:“这位是紫云派掌门,广鹏程,广老前辈。”
接着,又行至一脸严肃、一身灰衣的男子身前:“这位是崆峒掌门,夏侯信,夏侯前辈。”
最后,他又走到黄衣人前,恭敬地道:“这位是长名殿殿主,赵伯平,赵前辈。”
随着刘松风的介绍,周迹也都微微颔首招呼。至于闻人去非,却还是我行我素,抓着酒嗉子,时不时喝上两口,连个正眼也不给。
见闻人这般狂妄姿态,广鹏程敛眉不语,夏侯信则是一脸阴沉。赵伯平见两位掌门心中有气,忙出面打了圆场。他冲闻人去非抱拳,道了句“久仰”,又礼道:“苏楼主的病,还烦请闻人大夫多多费心了。”
这句话,说与闻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冲广鹏程和夏侯信而去的。言下之意,不论对闻人去非有多大的不待见,为了给苏平生治病,也只有暂且忍下了。
此言一出,天波楼诸位弟子皆向闻人去非垂首行礼,苏平生的发妻也向他微一欠身。广鹏程摸了摸胡子,也微一点头,算是招呼了。
只有那夏侯信,仍旧是沉着一张脸。
闻人去非斜眼瞥他,冷哼一声。
赵伯平上前,轻声喊了一句“夏侯兄弟”,意在提醒。然而,夏侯信却不卖他这个面子,拂袖转身,怒道:“我崆峒前任掌门,司空遥一家,皆是被这魔头杀害!要我向他低头,那是万万不可能!”
这一声喝,顿时让四周一片哗然。天波楼众人皆是讷讷不语,自知邀请闻人前来,却是得罪了崆峒派。就连先前话多的丁磊,也都耷拉着脑袋,不做声。见此情景,赵伯平向夏侯信猛使眼色,夏侯却视而不见。
一为死仇,一为生机,这场面霎时间不太好看。周迹想向众人解释,那司空遥一家并非闻人所杀,但他刚刚动了动嘴唇,身边的友人就瞥来一眼,满是不悦的意味。想到闻人叙述其师尊之时的神色,周迹明白友人若是有心开脱,早就不至于落得今日这般田地。想到这里,他也便不说话了。
“哼,笑话,”闻人冷眼扫过众人,最终落定于夏侯信的面上,“大爷我今日前来,跟你们这群老家伙有何关系?又何须你们给什么所谓的面子?!几张老脸,一钱不值的玩意儿。还废话啰嗦些什么?!那半只脚进棺材的家伙呢?到底还治不治?”
广鹏程、夏侯信、赵伯平三人的面色,顿时精彩纷呈。广鹏程抚须的手,僵硬在那里,估计是许久不曾听过“老家伙”的说法。赵伯平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若不是顾及到天波楼主苏平生还需要闻人来医治,怕是那夏侯信是要即刻与闻人动起武来的了。本就严肃的面容,此时因为气愤更显青白。再不愿多呆的他,带着两名弟子,转身拂袖而去,离开了大殿。
丁磊随着夏侯信的脚步,追出门外,看情形,是赔礼去了的。而大殿之中,苏平生的发妻,则领着闻人去非和其余人等,走向里屋。
病榻之上的苏平生,面色土灰,似是只有出气的份儿了。闻人再不啰嗦,搭脉诊断。片刻之后,他放下手,嗤笑一声道:“老家伙都转到鬼门关了,就算我将他拉回来,也只剩下五个月的命。还救什么救,浪费粮食罢了。还不如趁早去挑口棺材。”
如此说法,顿时让天波楼众弟子脸色大变。有性子冲动的,提了枪冲上来,恨瞪闻人,怒骂道:“你这魔头!休得胡言!”
“哦?我胡言?”闻人冷笑,“若非老家伙一命将亡,若非世人皆不能医,若非没有其他指望,你们又怎会找上我?”
一句话,堵得那名弟子没了言语。一时之间,天波楼的众门人,皆是垂首,更有人偷偷用手背抹脸。
广鹏程抚须长叹,赵伯平颓然摇首。在场唯一的妇人——苏平生之结发妻子,忽面朝闻人,扑通跪下了。
“师母!”有弟子大喊,似是惊异自家师母,竟向闻人去非这种人下跪。
那妇人瞪一眼弟子,怒斥一声“休得多嘴”。随即,她转而面向闻人,昂首直视,恳请道:“闻人先生,求您救我夫君一命。哪怕他时日无多,只要还有一日的希望,我等绝不会放弃。”
闻人去非未说话,斜眼看向一边的周迹。注意到友人的目光,周迹回望,面露苦笑:他与阿九,何尝不是这样?纵使明知阿九时日无多,然而,哪怕还有一日的希望,便绝不甘放弃。
见友人笑得苦涩,闻人收回视线,转而望向跪在自己面前的妇人。嘲了一句“这半截子入土的糟老头子,竟也有人为他死心塌地”。然后,他径直走向床边,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只黑盒。
就在众人翘首以盼,想知那盒中究竟装的什么灵丹妙药之时,闻人面色一沉,冷冷道了一句:“少站在这儿碍眼,还不快滚?”
面对闻人的态度,众人皆是恨得咬牙切齿,可此时毕竟是有求于他,也只有应了。于是逐个退出门外,焦急等待。
周迹怕打扰闻人治疗,亦是站在门外等候。一抬眼,见众人脸色皆是难看,他不禁摇首,暗道友人的性子怪异,与正道真正是半分也合不来。
约莫过了三盏茶的工夫,闻人去非推门而出。众人立即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怎么样。闻人冷笑不答。就在此时,只听里屋一声低叹,道了一个“水”字,正是那苏平生所发出。
要知,苏平生自骤然病倒、卧病在床以来,半个音儿也没发出过,只是长睡不起,日渐衰竭。现下,一听自家师尊出声,诸弟子喜出望外,连奔进屋中,端茶倒水,忙做一团。
事已毕,闻人去非也懒得啰嗦,更不想听什么劳神子的道谢,于是二话不说,掉头走人。刘松风见了,急忙跑上来,行了大礼,欲相送,却被深知闻人性子的周迹,婉言谢绝。
此时约莫已过了三更。暗夜之中,只闻风声,以及时断时续的虫鸣。乌云时起,遮蔽月光。
一路无语,闻人与周迹二人,默默走了半晌。一直到出了天波山的山门,闻人去非忽地停下步子,望向友人:“喂。”
周迹“啊?”地应了一声,转头回望。
闻人将双手拢在袖中,不耐道:“若下次再拿这种事烦我,休怪我翻脸无情。”
面对友人的不悦,周迹咧了咧嘴角,只是笑。
他又何尝不知,以闻人的性子,向来最烦正道的自以为是。再者,天波楼与闻人有些过节,若在平时,他是决计不会出手帮助天波楼的人。便是这次,他不情不愿地来了,却仍是没给对方半分好脸色,显是心中仍然有气。
然而,纵使百般不愿,他终是来了——这个闻人兄弟,嘴皮子上虽不待见人,对于认定的友人,却是心软的。
思及此处,周迹不免暗自庆幸,庆幸自己何等荣幸,结识这等朋友。
虽说相交不过半月,虽说这友人性子古怪,虽说他乃歪门邪道,但,此生得一挚友如他,值得。
见周迹不答话只是笑,闻人冷哼一声:“哼,笑甚?!我闻人去非,向来是说得出做得到。”
周迹咧开嘴:“我知道。”
“……”这次,倒换成闻人无言。见友人的笑容,他在心中暗道一句“烂好人”。也懒得说些什么,他迈步向前,扬了扬手:
“带小鬼回中原罢。到了时候,我自会来为他换心。”
周迹快步追上:“怎么?闻人兄弟,你又要走?”
闻人白他一眼:“多新鲜哪。”
周迹疑道:“天波楼一事,想必也已结了。既然如此,你不回中原么?”
“哼,就算要回,也不与你同路,”闻人冷哼一声,斜眼望向友人,“否则,还不给那些正道的糊涂蛋子,烦得一个头两个大?”
“呃……”周迹摸摸鼻子,知友人仍在为医治苏平生之事而不快。于是,他也只好苦笑道:“那便多加小心。若回到中原,我与阿九就在洛阳东华巷。”
闻人点了点头,也不啰嗦,一跃而出。不到眨眼的工夫,人就已在丈外,消逝于沉沉夜幕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