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去非从不喜为往事而后悔,他亦从不做无谓的假设。然而,有时,望着身边沉沉睡去的小娃儿,他却会不经意地冒出一个念头:
若当时,他不曾独自云游四方,而是直接回中原,那会如何?
又或者,他若多留下一支“追影”,也许,结局便会不同。
闻人不知道,此时这种长长叹出一口气来,却荡不尽胸中憋屈的沉闷——这种感觉,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后悔”。
当闻人去非听说周迹的死讯时,自那日天波山的分别,已过去了五个多月。
漫天飞雪,落在酒铺的幡子上。冷风从窗中灌进,将人们谈笑说话之间吐出的白色雾气,吹得歪斜。
再然后,便听到了有好事者,添油加醋地说着“四大派于洛阳惩凶”的大事件来——
天波楼楼主苏平生,于上月辞世。在处理遗体之时,他的弟子们,发现自家师尊的尸身之上,呈现出数种中毒症状,并在他的腹中,寻出一条蛊虫。
正道大为震惊,经过调查,皆认定此毒是闻人去非那魔头所为。而当日医治之时,那魔头更是借着治病的幌子,下了更重的蛊毒。
于是,天波楼、长名殿、紫云、崆峒四大门派,誓要捉拿闻人去非治罪,为苏楼主报仇。
然而,闻人去非的行踪飘忽不定,不易寻得。众人便将矛头转向了与之狼狈为奸的恶人——墨刃周迹。
终于,四大派于洛阳城中,寻得周迹。在问不出闻人去非下落的情况下,将之正法,悬吊示众。
冬日的酒铺子,比平时冷清许多。无甚消遣的众人,便听那江湖客说这“正道高手惩恶扬善”的戏码,听得兴致勃勃。
当听到那恶人周迹,如何被四大派围攻、如何被卸去了胳膊,最后绞死在洛阳山道之上时,众人皆是拍手叫好,大赞:“邪不胜正,正道斩恶除奸,恶者逞凶终有报!”
边听着江湖故事,边饮酒的众人,不多时忽觉腹中疼痛难忍。而那好事说书的江湖客,竟然口鼻耳皆汩汩冒出血来,疼得蜷缩成一团,直在地上打滚,哀嚎不断。
那日,酒铺子中的酒客,加上掌柜与跑堂的,总计九人。翌日,衙役们发现了八具尸体,皆是毒发身亡。
其中有一人死相极惨:似是因毒发时痛苦不堪,竟将自己的脸皮硬生生抠了下来。
虽无日头,可天地之间,却是异常得明亮。
雪羽静静飘落,铺就一地白霜,将枝头也染上冬雪。
古道被覆上了半寸厚的雪,每走一步,都是沉重的迈不动步。
在古道旁,是一片杉林。此时已剩下光秃秃的褐色树枝,被雪覆了,倒也显得清爽。
于是,那约莫三丈高的枝头上,所悬挂着的黑色人影,在天与地的洁白之间,格外得刺目。
男人的身子直直地垂着,一如往日背负着琵琶与包袱之时,总是挺得笔直。
只是,头与颈,弯折成了扭曲的弧度。
北风飘散雪沫,也带动了那只空荡荡的袖管,不自然地飘动着。
闻人去非认得那只袖管,认得那件已被染成红黑色的灰衣。
如果他不是眼力极佳,或许便不至于看得如此真切。然而,他却分明看见了男人平日常常扬起苦笑的唇边上,早已干涸的红褐色印记。
大雪令视线模糊,冷风令手脚冰寒。雪地难行,每走一步,都似拴着沉重脚镣,苦苦相拖。
闻人去非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挣脱这桎梏、并跳上枝头的。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坐在那杉树下。而友人的尸首,则在他的怀中。
“哼!早知你!早知……”
闻人重重地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酒嗉子,灌上一口酒。
然而,那句“早知你这滥好人,总有一天被自己害死”,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只化作一声叹息,被北风卷了,随着雪沫飘散无踪。
忽然间,闻人很想吹笛。
于是,他便从袖中掏出银笛,凑至唇边。
银笛之声,尖刻而又绵长,在这山间雪林,却像是划破时空,延绵至亘古。
凄厉的高音划破寂空,似是呐喊,又似是狂嚎,似是要将全身的心力都灌注于这激烈的笛音之中。然而,行至高处,终是不免坠入尘埃。曲调忽低,声越轻,音却越是悲凉。
一曲狂歌,笛声狂邪凄厉。激音过后,终归平静,回忆渐缓,笛声渐弱,终在一片怅然中,几不可闻。
起承转合,曲应至终了,笛声却未停。反复轮回尾声,犹如一曲不愿终结的不舍。
闻人去非忽然明白,为何自家的老鬼,总是在桃花树下喝酒吹笛,却总是吹不到结尾。
他也忽然明白,为何老鬼临死,灌酒吹笛,狂笑狂哭,一遍遍反反复复地吹着终曲,直到吹断了最后一口气。
然而,他毕竟不是那个老鬼。
他放下银笛,将酒嗉子砸进雪地里。然后,他将友人冰冷的身体背在身后,起身环顾四周。
那棵杉树的树干上,约莫齐腰的高度,有着钝器敲砸,以及抓挠的痕迹。被剥开的树皮上,透着暗红的印。
他敛眉,迈步走向杉林深处。可没走两步,忽觉脚下异样。踢开雪,只见地上半截墨黑色的刀刃。
闻人弯身拾起,揣在怀中。随即,继续向杉林中走去。
不多时,耳边隐约传来簌簌之声,像是什么东西在扒雪。
他眉头更紧,无声地移动步子。转过一棵有半人粗的杉树,便看见那儿蹲着一个灰色的小小人影。
他沉默片刻,唤出一声:“阿九。”
那娃儿猛地转过头来,眼与鼻通红,而嘴唇却是青紫的,嘴边还沾着雪。
满是血口、冻得胡萝卜似的手指间,捧着一把雪。
“啊……”
望着闻人半晌,小娃儿猛地将满手的雪,砸在自己的脸上:“啊……”
那是周迹家的阿九,最后一次出声。
很多事情,阿九已经不记得。诸如那天晚上,究竟忽然闯进来多少个手持刀剑、不认识的人。
阿九只记得,前一刻,他正在喝着阿爹做的鲜鱼汤。下一刻,便是一地杯盘狼藉,杀声一片。
满身是血的阿爹,单手把他推至林中,对他说:“快走!不能被人看见,去找你闻人阿叔。”
于是,他坐在冰天雪地之中,将发抖的身体缩成一团,躲在杉树边,不敢回头看上一眼。
喊杀声、脚步声、刀剑相击的声音,不知持续了多久。最终化为暗夜的静谧,掩于簌簌的落雪声中。
他想回过头去,身子却冻得僵硬,不得动弹。
直到天明,好容易可以挪动手脚的他,转身小心翼翼地自杉树后,向林边望去。
他便看见了,那个被挂得高高的阿爹。
想奔,想跑,可却僵得无法抬腿。
手脚并用地爬到树下,他抓起石头敲着树干,奋力地扒下树皮:放下阿爹!
挖到十指出血,树皮抠去了一圈,杉树依然不动分毫。
很久之后,阿九才知道,这世上有句话,叫做:“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而他,就是那只可笑的蚂蚁。
他抬头仰望树上的黑影,却忽觉鼻头一凉。用指腹抹去,见了红,才知是血。
跌坐在树下,仰断了脖子,直直地盯着高高的枝头。偶有几滴红雨落在身边的雪地上,在一片白净之中,砸落一点殷红。
就这般坐到日落,肚中忽起噪响。摸着发疼的腹部,阿九捧起一把雪,塞入口中。
嚼着冰冷的白雪,一直不曾落泪的他,突然号啕大哭。
为何见到阿爹这样,他竟然还会饿,竟然还会想吃,竟然还会想去小解。
哭得累了,便睡倒在树下雪地之上。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的脚步,他连滚带爬地躲进林子深处,只知不可让人发现。待人走了,再爬出来,看着阿爹。
身子冻得麻木,毫无知觉。明知应像阿爹说的那样,去找闻人阿叔。
可是,阿爹还在这里。不守着不行。会有麻雀来啄,他得捏些雪团子,砸死那些该死的死鸟,不让它们碰阿爹。
当闻人去非找到阿九的时候,小家伙已在雪地里冻了三天了。见到阿爹的尸身被取下,小鬼冻得冰凉僵硬的身子,一步也行不动,就手脚并用地向闻人爬。当触及周迹的手,他发出一声如幼兽一般的嘶喊。再然后,便昏了过去。
阿九的身子,先天便不好。闻人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将烧得昏迷不醒的小家伙治愈。只是,从那以后,阿九再也没说过一句话。这让闻人一度生疑:小鬼是不是被烧坏了脑子,从此成了哑巴。
阿九只是静静地坐在门边,低垂着眼望一地雪白,好似就这么睡着了一般。
闻人去非知道小鬼并没有睡着。将榻上友人的尸身,拦腰抱起,他跨出茅屋,冲蹲坐在墙角的阿九,道了一句:“走了。”
小鬼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走在闻人的身侧,怔怔地看着那只自他怀中垂下的袖管,因为走动而晃来晃去。
满是血迹的脏衣,已经被换下。面上的血印与尘埃,也尽数被拭净。就连被砍得深可见骨的伤口,闻人亦是为友人一一包扎了。此时的周迹,若非面色青白,若非冷寒僵硬,一眼望上去,倒像是寻常眠深一般。
阿九拽了拽闻人的衣角,不走了。
闻人挑眉,停下步子。
小鬼绕到他的面前,抓住那只空荡荡的袖管,然后认真而又小心翼翼地,将之折进周迹的腰带之中,系好。
闻人忆起,当日初见周迹之时,他也是这般,将左边的袖系好,不至让它随着行动而摇摆。
低眸瞥一眼阿九,闻人抿了抿唇,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再度迈开了步子。
天与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二人踏雪之声。
每一步,踏在寸把厚的积雪之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路延绵。
不知行了多久,雪愈大了。自空中簌簌飘落的雪羽,落在阿九的睫毛与脸颊之上。未几,便化作清浅的冷泉,顺着双靥滑下,留下一条反光的水印子。
雪亦落在周迹的面上,覆了眉眼,渐渐堆积。闻人腾不出手去掸,只好呼气去吹,吹散雪沫飘零。
越向山上行,雪就越大。天地间拉起一道模糊的纯白幕帘。纵是闻人眼里甚佳,也觉视野之中,前方物事尽数被扭曲。待到回神之时,惊觉已行至山洞前。
“阿九,”他轻唤,然而回答他的,却只有落雪无声,“你在这儿等着。”
山洞中极寒,凭阿九的身板,定是扛不住。
原以为不让小鬼进洞看他阿爹安置之地,这家伙定是要百般难缠。然而,让闻人去非大为意外的是,阿九竟出乎意料得干脆,半点不哭闹,只是默默地走到山壁旁,抱着膝坐下了。
闻人瞥他一眼,原本想好阻拦用的恶言,此时又憋回了肚里。再不啰嗦,他抱着周迹的尸身,行至山洞之中。
洞中昏暗,寒气逼人。此处名“冰魄寒潭”,天生异象,纵使三伏天气,也能保持雪峰山巅一般的极寒。
越往深处走,四周渐多了些冰柱子。再往前行,便是一口深邃寒潭。潭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仿若明镜。
闻人将友人移至背上,腾出一只手来,运气击向那寒潭正中。
只听破冰之声,顷刻骤起。未几,潭面冰层龟裂,细缝斑驳交杂。
闻人再击一掌,碎裂的冰块被掌风扫向洞顶,继而碎作冰屑,粼粼飘散下来,仿若星辰落于人间。
闻人缓缓将友人的身躯,放入了寒潭之中。冰水漾起了周迹鬓边的碎发。然而,不到片刻的工夫,冰层便又迅速冻结。
咫尺冰层下的面容,竟似相隔万里,再也望不真切。
望着被冰封的友人,闻人沉默良久,忽席地坐于冰面之上。掏出酒嗉子,灌了一口。又自袖中掏出银笛,凑至唇边。
他所吹奏的,并非他家老鬼那凄狂的一曲。而是当日,周迹所奏的那琵琶曲。低低绵绵,缓缓终结,直至曲毕,笛声仍在洞窟之中,徘徊不去。
他起身,收好银笛。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洞外走去。
然而,将行至洞口,闻人却又忽地停下脚步。他轻咳一声,仍是未回头,只是冷冷道:“你家小鬼,我自会照顾。”
友人却不回像往日那般,笑着说一句“多谢”。
耳边寂静无声,闻人面朝洞口亮光,将手拢在袖中,于唇角勾勒出嘲笑的弧度来。一句“蠢极”,不知说与谁听。
洞外,雪仍是漫漫。低首望去,只见山壁之旁,小鬼静静地坐在那儿,手里把玩着不知哪儿摸来的石子。
闻人双掌挥去,掌风带起山壁上方狂雪,骤然落下,将洞口堵了个严严实实。他又自怀中取出数条蛊虫,埋下。之后,他转身,望小鬼道一句:“走了。”
阿九爬起来,将小石子揣进怀中,一声不响地跟上。
闻人向他伸出手去。小家伙抬起眼来,黑亮的眼眸凝视他片刻,而后低下头去,将拳头捏得死紧。
闻人收回手,拢在袖中,再不多言,只是迈步向山下走去,任由小阿九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身后。
风雪沉沉,不多时,便将道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子,再度埋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