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不负如来不负卿: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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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长安的辉煌(5)

“此祥瑞果真印证,西域高僧鸠摩罗什法师已被朕迎为国师,今日便要在朕新造的草堂寺开坛讲经。屈孑可与朕一同前去听法,时辰马上便到。”姚兴兴高采烈,目光发亮。他绝对想不到,眼前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会在今后的七八年中,以打游击战的形式不停袭击,拖得他几乎绝望。

“陛下乃万世明君,得此圣僧是众望所归。勃勃特进奉十名女子,以贺陛下。”赫连勃勃指着身后的我们,对姚兴恰到好处地拍马。

据历史记载,赫连勃勃自立后一直在等着姚兴死。因为他知道,姚兴的接班人姚泓软弱无力。虽然后秦是亡在刘裕北伐,可最后捞到好处的还是赫连勃勃。刘裕急于回建康导演司马家的禅让,成了南朝宋的第一代皇帝——宋武帝。赫连勃勃接收长安,将后秦领地悉数吞并。

姚兴抬眼扫视一下,高兴地点头:“这些女子颇有几分姿色,年岁亦轻,可充入官伎乐坊。”他对着带我们来的中年女子说道,“王嬷嬷,带她们前去乐坊教化歌舞吧。”

王嬷嬷领旨后,姚兴便不再有兴趣理会我们,叫下人备车,与赫连勃勃一同走了出去。

等姚兴走了,王嬷嬷告诉我们,乐坊在长安王宫内,离此四十里地。我们可收拾一下,一会儿便出发。我急忙做出一副痛苦样:“王嬷嬷,实在对不住,妾身肚子绞痛,想去茅房。”

王嬷嬷嫌恶地叫我快去快回,我一溜烟小跑了出去,绕过茅房,趁人不注意时撒腿便跑。我今天一定要见到罗什,否则一旦去了长安城,相距四十里,不知再见是何时了。

溜出庭院后,我向路旁遇到的太监打听草堂寺在何处。顺着太监指的方向,我用百米赛跑的速度狂奔,宽大的袖口和裙裾碍手碍脚的,我索性拉起,无所谓形象了。跑了大约一里地,看到前方有寺庙模样的建筑,这便是草堂寺了,心跳快得要奔出胸膛,他,就在里面……

看到门口有卫兵看守,我停下奔跑,该怎么混进去呢?眼睛瞥到院落一角放了把扫帚,我慢慢走过去拿了扫帚,整理一下衣裳头发,努力缓和呼吸,向草堂寺门口走去。

果真被拦住了。我拔下头上的步摇还有耳环,偷偷塞给那两个士兵,脸上堆笑:“小哥,妾身刚入逍遥园,今日当值,却迷路了,耽搁了时辰,望小哥帮忙,让妾身偷偷进去,免得被管教嬷嬷骂。”

士兵收了黄灿灿的东西,嘴角一撇,让我进去。

一条青砖路通往主殿,两旁尽是参天松柏,雪压在枝丫上,千姿百态。路上有执勤的兵士,直直站立。我低头拿着扫帚扫地,慢慢向主殿挪去,偷眼看兵士,并无异色,心中的大石头便落了地。

这条青砖路是那样漫长,我漫不经心地扫着,神思早已不在自己身上,一步步,缓慢地走近他……

草荐盖顶的朴素大殿越来越近,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罗什,我等这一刻已经六年,这六年的相思虽难熬,可我好歹有小什,有与你血肉相连的牵挂,你却是一个人在孤独中等待了整整十六年。时间在你我身上,为何一直这么不公?

缓步踏上台阶,一级,两级,三级……心跳声鼓着耳膜,咚咚地如雷般轰响。你现在会是什么模样?眼角的皱纹是否更多了?是否还那么清瘦?冬日里冻疮还会发作吗?

我双手紧抓着扫帚,慢慢朝殿门走去。高高的门槛,跨入后便是一个新的天地,你与我,在这道门槛后能再次相聚吗?

脚怎么禁不住哆嗦起来了?为何每一步都跨得这么艰难?似乎有很多人盘坐在殿堂内,是些什么人?我没时间细想,我的视线里,只有最前方高台上褐红的瘦削身影。

那个走下高台向我跌跌撞撞而来的高瘦影子,是你吗?我看不清,泪水挡住了我的眼,一片模糊。是不是有人在喧哗,为何我只感觉到周围一众人等的嘴唇翕动,却听不见他们在喧闹什么。

“啪!”

这一声响,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脑中,是手上扫帚倒地的声音。不知为何,我连握住扫帚的力气也消失殆尽。

那个拦住你的明黄身影是谁?他为何拦着你?你说了什么,那片明黄便不再挡住你?褐红色越来越近,水雾霭霭中弥漫出亘古不变的牵念。那串经年累月磨损残破的佛珠晃动在我眼前,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再也撑不住,向前跌倒……

“我妻,你回来了……”

跌进了整片的褐红,温暖的气息将我紧紧围拢,一颗剧烈跳动的心鼓在耳畔,与我的心一起,勃发出强劲的动力。

“我回来了……”是我的声音吗?为何如缥缈的浮云,悠悠荡荡,飘上辽远的天际……

八十五 衷情相诉

笃笃笃的敲门声后,屋外传来恭谨的声音:“师尊,晚课已开始。”

淡然的声音回复:“僧肇,你代为师主持吧。”

清冽的沉稳声音顿一顿又响起:“还有,为师这三日里不出此门,饭食备两份送至此。汝等无须嗔怪,三日后为师自会回复平常,主持一切事务。”

门外应诺,脚步渐远至无声。他回头看枕上摇头的我,轻轻捂住我的嘴,温柔一笑:“不要劝,等了十六年,就让罗什任性三日吧。”

他从枕下摸索出泛黄的笔记本,打开,里面夹着我和爸妈的照片,四角磨损得厉害,幽幽叹息由耳畔直沁入心扉:“十六年里,每日都枕着它一同入睡。每当想你太过揪心,便向佛祖乞求,若有生之年能再见我妻,唯望佛祖舍我三日,只陪伴妻,不做其他。”

泪水涌出,顺着脸颊滑落到我披散的长发上。他半支起身,深渊一般的浅灰色眼眸在我脸上徜徉,骨节细长的手指触摸着我的五官一路下滑,“艾晴,让为夫再好好看看你……”

纤长的手抚摸过我的颈项,到达锁骨,再往下滑,眼波随着手一路细细看。身体在他的专注下迅速发烫,他的呼吸又开始不稳,眼神迷离,俯身吻住我。

我拉住他的手,凝视他眼角深刻的皱纹,柔声劝:“今天便歇歇吧,别累着……”

“不累。”他的手依旧向下滑,停在了我的小腹上,声音急切,“刚刚只顾缠绵,却未曾看到,这是什么?如何又受伤了?”

我死劲咬住唇,唯有疼痛才能让我意识到他真的已经在我身边,我吸一吸鼻子告诉他:“是剖腹生小什时留下的。我的时代可以直接剖开肚子把孩子取出,免了生育之苦,而且很安全,所以很多女人都是这样生孩子。”

他猛地抬眼,望进我的眼眸,低喃着念出:“小什……”

我将手覆上他的手掌,微笑着说:“是你的儿子,过了年刚满六岁,他跟你一样聪明帅气,很乖很懂事……”

“六岁……”他低垂着头,原本优雅如天鹅的颈项上已显出几圈颈纹,再抬起时眼里含着氤氲雾气,“罗什十六年里一直在想,不知我们的孩子是什么样,是男是女也无从得知。本以为他有十六岁了,不想才六岁……”

“我带了很多他的照片,儿子还给你写了封信。”我“哎哟”一声拍脑门,“我的包还在刚刚的殿里,不知会不会被人拿走,里面有好多我带给你的东西呢。”

我懊恼地想:跟他碰面到现在,都过了快有两个小时吧?一心只顾着缠绵悱恻,浑浑噩噩全然忘了周遭的一切。仿佛身在云端,被绵白的云团包围着,云卷云舒间,缥缥缈缈,如梦似幻。触手碰到的是他的肌肤,喷在脸上的急促呼吸是他所发,眼前晃动的是他戴在胸前的结婚戒指,手腕上戴着的是那串带有一生承诺的玛瑙臂珠。一切美得那么不真实。

他问了我详细情形,披衣下床走出门去。不一会儿回来,告诉我已派人去取了。

我想起身,却又被他按回床上。他细细地看我,摇头微叹:“艾晴,看你模样一点未变,还比之前更美,罗什糊涂了,你现在是几岁?”

“三十三岁。”我笑着吸鼻子,“罗什,我认识你十年了……”

他笑得风轻云淡,眼角眯起时满是深深的沟壑,无情的岁月在他原本光洁的额头上刻下了几道抬头纹。他轻声说:“罗什已是五十三岁,认识你四十年了……”

看着他睿智慈悲的容颜,五十三岁的他早已褪去年轻时的朝气蓬勃,眉宇间更添历尽沧桑的恬淡魅力。他已是不可用“帅”字来形容的了,神情清鉴,洞彻一切。

“罗什,对不起!让你等了太久……”

他拂开我额头的碎发,一个轻柔温软的吻落下:“你回来便好……”

相隔十六年,有那么多话要说。一直到点亮油灯,昏黄摇曳的灯光下,我们继续碎碎叨叨地谈话,没有重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恨不能把一切都告诉对方。

“罗什,告诉我,这十六年来你是如何度过的。”他自己过午不食,却不忘让弟子给我端来晚饭,是米饭和几样精致的小菜。他知道相较面食,我更喜欢米饭。在凉州时没有这条件,到了长安,终于可以吃到米饭了。

“依你所言,韬光养晦,几乎将所有能得到的汉书都读遍了。”他不让我起身,我便在床上就着几案吃。

“思考汉文音律规则,如何将梵文佛经译成朗朗上口之汉文,方便记诵。带领弟子修心养性,这十六年倒也过得很快。”他柔溺地看着我吃晚饭,不停地为我夹菜,“依你所言,不时做些谶纬预言。那五色丝烧灰又凝聚成形,不过是我想法混人耳目罢了。”

我愣住,有些口吃:“你……你不是一向不屑投吕氏所好,不屑这种谶纬预言的吗?”

“非是为吕氏所做。”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是为让姚秦国主知我有神力,愿聘我来长安作准备。”

这下该我真正发怔了。以前我劝他都被他严词拒绝,可现在……

他看出我眼里的疑惑,温润地笑笑,敛颜正色道:“艾晴,你告诉过我,不依国主,法事难立。这些枭雄,谁是真心奉佛?不过是想借着奉佛之名安顺民心罢了,既如此,我便使用这些能迎合他们的招数,只要姚兴能助我达成毕身所愿,又有何不可呢?”

我心中感喟,他还是这样做了。以前的他是多么高洁正气,不屑这些掩人耳目的手法,可这个混乱的时代终究改变了他。他最后的成功,还是因为这些不得已的改变……

“艾晴,你该知道,我在姑臧的最后一年,凉州经历了比十六年前更惨烈的饥荒。”

我点头,这些我也曾告诉过他。他站起身,背着手在房内慢慢踱步,瘦高的身子已有些微微的佝偻,背影寂寥。

“沮渠蒙逊杀段业自立为王,趁此饥荒攻打吕隆。蒙逊初战不利,便带着万斛粮食在城外以赈灾之名,欲诱降吕隆部众。”

《晋书·吕隆传》记载的在吕隆投降姚兴前一年冬天发生的饥荒:“沮渠蒙逊又伐隆,隆击败之。蒙逊请和结盟,留谷万余斛以赈饥人。姑臧谷价踊贵,斗值五千文,人相食,饥死者十余万口。城门尽闭,樵采路绝,百姓请出城乞为夷虏奴婢者日有数百。隆惧沮动人情,尽坑之。于是积尸盈于衢路。”

他停顿住,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吕隆拒不开城门,百姓无以为生,更无柴过冬,城内树木被砍殆尽,人相食之惨况每天发生。实在无活路了,百姓请求出城为蒙逊军队为奴为婢。吕隆怕蒙逊以粮食为饵煽动百姓造反,居然坑杀了数千名无辜平民!城内每天都飘着尸臭。吕隆降姚秦之时,姑臧城饿死者有十余万口,整座城几乎成空!”

我已没有心思再吃了,披衣下床,走到他身边将他微颤的手握住。他转头看我,轻轻将我拥进怀里,咽一咽嗓子,垂下眼帘,哀伤悲悯之色布满睿智的脸:“艾晴,尽管罗什已从你口中得知一切,也明知无力挽回,可仍四下奔走,能多解救数名百姓也好,却惹恼了吕隆。他下令坑杀百姓之时将我与弟子皆软禁,若不是吕隆为了降姚兴需要以我示好,只怕罗什也难逃饿死。这次,罗什连两百人都无法庇护……”

抚摸着他瘦削的背,我心酸难忍:“罗什,对不起!这种艰难时刻我却不在你身边,让你一个人受苦了……”

他摇头,将下巴搁在我头顶:“被囚禁之时,罗什庆幸,幸好当初送你走,否则,你与孩儿若是在此,罗什怎忍你们受这样的苦?”

他略微离开我的身体,颔首一笑:“罗什年少时一心希望建宗创派,成为一代宗师。经历凉州十七年才明白,自己建宗立派真有那么重要吗?我若执笔写大乘论著,除非迦旃延子,其他人皆不可比。但即便我能著书立论创立宗派,佛法不兴的中原,深识大乘义理者甚少,又有多少人能理解?”

他放开我,在室内慢慢踱步,继而抬头朗声道:“乱世之中最需要的不是大宗师,而是慰藉人心的佛法能普及众生。”

他站在窗前,转头看我,洞彻一切的笑容衬得他气度非凡:“所以罗什已不再求做什么大宗师,余下不多的几年生命应做更有利中原佛法传播之事。只要能让更多的人接受佛法大义,甚至贫苦百姓也能度成佛,便心愿足矣。这建宗立派之事,待佛法在中原弘扬至盛,自然有后世的智慧之人去创立。”

我昂头凝望他,清癯的脸满是岁月刻下的痕迹,额头上深雕出道道皱纹,眼睛略微一眯,眼角便扯出粗粗浅浅的纹路,唇边也有抹不去的细纹,笑起来时细纹愈深,眸子已不复年少时的晶亮,带着淡定的沧桑,却更加勘透人心。

建宗立派,成为一代大宗师,这是所有佛法大家的理想,也是他从十三岁起便树立的志向,却在五十三岁时抛弃了。他余下的生命里,一心扑在译经上,没有著书立论18。在中土的很多佛教徒看来,能译出如此多重要的佛经已是无上的贡献,但对于他本人而言,译经是牺牲了他四十年的理想,用中国人能理解的方式让佛教迅速传播,要怎样的痛定思痛才会让他作出这样的取舍?

而他,果真如后世一些佛教史家认为的那样,只是佛教传承中一位成功的教义传播者,一个“才俊明义”的法师吗?

他的弟子,什门四圣之一的竺道生,提倡顿悟,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是后世禅宗的最早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