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盛开:你若向阳,心不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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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别怕青春太喧哗(1)

再无可以伤心的事

陈娇

除了拼命成长,

别无出路。

她想了三种结果:一是过关斩将最终幸运录取;二是冲到最后时刻却因技艺不够娴熟未被通过;三是第一场直接被刷掉。她做了充分准备,准备中或者不中,都可以接受。不过最好还是中,因为自己努力了三年,三年里那种煎熬的感觉,她没有勇气可以再次经历。

永辉剧院是城里最大的剧院,歌舞剧唱小品广告出租,各种手段方式,年年赚得金银满钵,那是文化、事业、收入最顶峰的象征,进去的人没有谁会主动离开,直到最底的一批快要年迈老弱,剧院才会吸进新的后备力量,留作演员、灯光、音效、道具、服装、服务等岗位待用。演员是吃青春饭的,三年需要一次吐旧纳新,其余岗位几乎没有变动,除非业务又扩大了需要增员,否则想进去,不干掉一个人或弄残一个人便绝无可能。

一如它的名字“永辉”,那里一个个活生生的梦境上演,一切皆可实现,仿佛真的可以永远辉煌。城里所有妙龄女子从小便被引上一条艺术道路,唱歌跳舞已是基本,没有哪个艺校不是人满为患,仿佛一生唯一的最大的动力便是进入“永辉”,即使做一名普通服务员,也是无上荣耀,无论将来去哪里或嫁给什么人,都是受欢迎的角色,所以三年一次的海选,就是一条连接现实和梦境的通道,人人都想通过这里,告别从前,展开往后。

小惜便是这种众多女孩中普普通通的一个,从小学习舞蹈,个子、样貌、仪态已有舞蹈家的风范,却因为长年累月的练习顾此失彼,文化课差,文凭也只混到高中,从高考考场出来的那一刻,她有种感觉,人生已尽。像她这种不拔尖却又不差的女孩街边到处都是,“永辉”用人的眼光一年比一年高,最先只要求会歌舞就行,后来还需要其他技艺,再后来必须大学毕业,等小惜高考这阵,甚至要求家庭成员有政府背景。无论怎样,她还是要试,在暑假消沉了两个月后,她看到镜子里夏天浮肿走形的身材,觉得那是比人生已尽还要恐怖的噩梦。

有些东西必须拾起来,即使有一天不得不认命伏诛,也庆幸自己有过一段和梦想无比接近的时刻。她开始去一家餐厅收盘洗碗,穿着臭脚的黑色系带布鞋一站就是一整天,忍受不同客人的习惯要求,对同事的冷落排挤视而不见,有时难得有闲,便在休息室里练习那些没有机会搬上舞台却又马虎不得的基本功。

同事都是被岁月磨灭得没有出路的年长妇女,曾经都和她一样,青春飞扬,精力充沛,对爱情视而不见,一心只想着跳舞,想成为“永辉”剧院里小小的一个角,经过漫长的时间辜负,一些经不住守和等的东西慢慢开裂变质,青春守不住,梦想等不来,日子即使粗糙也要四平八稳地过下去,于是心里的那个核慢慢被现实覆盖、萎缩、变小、消失不见。她们开始接触爱情,所谓的爱情,不过是和异性在同一屋檐,谈论柴米油盐,等待婚姻里增进来一个鲜活生命,那些理想的重担便一下子压到了新生命的柔软肩臂,如此,周而复始,平淡无奇地传递。

她穿着多数餐厅里流传甚广几乎泛滥成灾的廉价旗袍,高开叉到大腿根部,在堂前婉若游龙地奔走,那些极具重量的杯盏盘碗在她手里看来不会觉得过分,这与后来一天不落的锻炼有关,枯燥的基本功锻炼了她的体力,每回自编自导练习至山穷水尽处,便又转头回到这人尽皆知的基本功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好似失去灵感的作家,就枯坐着,生命面前就放一只笔,一张纸,到时间了,总会有状如清泉的东西流出来。

她有一张素如清寡湖面的脸,却偏偏有一副起伏饱满仿若山峦的身体,肉色丝袜把她的腿部曲线包裹得更加玲珑诱惑,行走时有风穿过,那诱惑便在旗袍开叉处若隐若现。无聊又胡妄的客人不时出言调笑,见对方手无空闲,便乘机撩起揩油。小惜每每在闪躲不及吃了闷亏的时候,对好事者都报以一个持续不下的微笑,来化解自己心中的怒火。有些事,扳不倒,赢不了,便维持一个笑,来让那场输体面一些。

与人相处,她奉守不听不议论保持沉默的原则,闭嘴是门哲学,高深莫测,用在哪里都是万无一失的,只是这么简单的秘笈,每个人都有,有的人揣在心里,有的人却踩在脚下,不予珍惜。

她在拥挤的人群中带着面具一般的笑,赤手空拳做好该做的事,得空时,一个人去远远的角落,抬起肿胀的小腿休息片刻,世界呈现给她的是一团糟,她无改变之心也无救世能力,偷得小段松弛,那无人无物的时候又是一个世界,她喜欢这个世界里的自己,没有丑恶嘴脸,没有繁沉工作,没有在人群中种种不可解的无奈。

她喜欢跳舞,觉得舞蹈不同于任何一种工作,是集体力脑力于一身,有体力的辛苦也有脑力的耗度,人如果不是痴迷沉浸,很难在一段时间的默默无为之后还能继续相守。那些走开的人,从未真正体会舞蹈的本质,在一场潦草且匆忙的接触后,败兴而返。跳舞如同现场作画,这幅画因人而异,舞停则画消,人们若想领略画风,除现场观摩外别无其他路径,因为它的不得保存,才显出它的与众不同。小惜如今也才稍稍领悟舞蹈的意义,觉得人生最大的美尽在舞蹈当中,生存不过是次要的,只为取得舞的资格存在而已。

她没有时间想舞蹈以外的东西,除了因维持基本生活不得不违心地扮演另外一个角色,其余时刻则尽情肆放另外一个自己,直至酣畅淋漓,一身疲累,洗澡的时候多数是凌晨黑得无孔不入的时刻,所有的人和声音都被死死地吸入黑暗当中,哗然的水声,清醒的她,成了这个小世界里唯一的动。也只有在这种时刻,她才有几分钟的自由,不属于扮演的那个角色,也走出了那个陶醉投入的自己,可以完完全全松弛下来,回想起一只手,一张脸,一双眼睛,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渐渐地出现一个完整的男人。

那是第一次竞争“永辉”剧院的岗位,混在兴奋又紧张的人潮当中,她在脑海里反复回忆每一个动作,上接什么,下转什么,翻来覆去地记。轮到她的时候,名字喊到第三遍,才猛然回神,嘴里喊着“到”,思想却在回收的时候绊了一个跟头,她的肩膀晃动了一下,接着整个人神思严肃地走进了舞蹈室。一切都很顺利,中途没有人打断,三位面试官极其安静地看完了她的表演,脸上是极恬淡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却又隐约觉得喜欢多一些。等到结果出来,小惜并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她有几秒钟的迷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思想被一击即中,四飞五散很难再集中。面试官陆续离去,其中一位经过她的时候,回以她微笑并稍稍停顿下来说:“你知道自己那一点点的失误在哪儿吗?感情流露还不够,没爱过人,便不知道丧失爱的痛苦,肢体动作无可挑剔,面部表情心有余却力不足。三年以后再来,你年轻,还有机会。”

在小惜设想的三种结果中,虽料到了这种结果,却在真正抛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它出乎意料地沉,于是离开的脚步变得缓慢迟疑,一点不像舞者轻盈舒缓的脚步,却似年迈弱者步伐的凝滞。花了好长时间才走出剧院,外面花白的阳光和进去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心境却陡然迁徙,从殷实希望一下子落到了万丈晦暗。

人群中有人偷了她的钱包也未感知,只是随意找了家快餐店点了食物和饮料,坐在偏僻处吃。为了舞台上那几分钟的身轻如燕,她从昨晚开始就没有进食,现在一切前功尽弃,胃却摇旗撼鼓几乎开战,她把所有情绪和力气都投入到食物上去,几近贪婪,好久没有这般痛快无度地享受食物了。她的嘴巴只要不停止咀嚼,思想就没有再来捣乱的机会,那个沉甸甸托付不下的结果,此刻像巨石一样,就立在门外,只等她偃旗息鼓后迅速投放。

账单像手一样伸过来的时候,她若有所思地在大布包里掏着,布包里塞着一套自备的舞蹈服,平日里挂在房间显眼处,只在月底试穿一次看看自己有无胖瘦,现在却被揉成一团褶皱占据了包内所有。那双手在包内重复确认,直到肯定钱包不在任何角落的时候才惊慌起来,若有所思陡然成了神情悲凉,等候在旁的服务生看到她烦躁地倒出包中所有,只一串闪着冷光的钥匙,一套明艳的舞蹈服装,刚好和她脚上的鞋子成配。眼下并没有钱包或者类似钱包的东西,她的脸上突然间掠过一道闪电,整张脸一下子黑了。

服务生没有任何言语,强势催促没有,好言安慰更是没有,只把一张拿稳账单的手伸在空中,停在那里,就保持那个姿势。小惜没有看服务生和那账单一眼,她蹲在地上,从头到尾就把一套舞蹈服翻来覆去查看,仿佛钱包就是被舞蹈服藏起来似的。许多双眼睛从背后、侧面、前面等方位看过来,好像无数支箭,小惜既不觉得痛,也无半分尴尬,她只专心地在舞蹈服上琢磨,思来想去却不怀疑钱包早已被偷。

舞蹈服上的一丝一缕都无藏匿钱包的嫌疑,她不得不撕开衣布,想看看里面会不会有什么。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一句“够了”的喝止落下来,从人群中站起一个男人,三十来岁,穿一身笔挺的西装,表情严肃,眼神写满了故事,他扶起小惜,转身对服务生说:“不过是一顿饭钱,我来给。”服务生把拿稳账单的手转向对准他,还是没有言语,男人看了一眼,递过钞票,留下一句“不用找了”便离开了。

小惜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那只被他扶起的手,臂上还有微微的颤抖。她迅速地把舞蹈服塞进包里,大步跟了出去,停在男人的面前,男人亦停下脚步。“谢谢你。”小惜说。男人嘴角微微一动,小惜期待着那唇齿之间溜出来的话,但男人却什么也没说,算是接受了她的道谢。小惜又追问一句:“我们还会见面吗?我会还你钱的。”男人低头看了一眼她脚上的舞鞋,眼神轻拂无意,并不让对方察觉,他随口回答:“三年,三年后。”说完再次离去。小惜小心地收拢他最后说的那句话,确定他说的是“三年”而非“三日”,再抬目光的时候,男人已经踪影难寻。

一天之中,只有几分钟是清醒幸福的,心中有一沉盒,捞起来,轻轻打开,里面保存完好一个男人,一只手,一张脸,一双眼睛,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不多话,神情肃穆,全部清晰地浮现出来。此时此刻,那只被他握过的手臂又会有发热颤抖的感觉,三年过去大半,这样又过了一天,那不算约定的约定越来越近了。舞蹈已经不是梦想,而是一种习惯,工作,舞蹈,睡觉,再加上不被外界察觉的那短短几分钟的念想,便构成密实完整的一天。

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有一个公园,种了不同种类的树和花,之前无心,近来经过变得在意。杜鹃几乎是一夜之间红起来的,栀子一片一片传染芳香,紫薇有五种颜色,白的,粉的,胭脂红,桃红,霞红,一树一色,一树多色,在微风中微微晃荡,花瓣柔软无骨。几位老人常常汇聚于此,在树下撑起一本曲谱,一人执琵琶,一人抚二胡,其余捋须摇扇,陶醉其中。小惜不敢近扰,只在树草间隔处,闻声起舞,一舞毕,一舞又起,反反复复,直至老人尽归,公园只剩下树、灯,还有她不肯松懈的身影。

累极,坐看灯下夜花,觉得自己的辛苦也不过如此,没有变好可能却也不会加重了。此时的自己是一副低得不能再低的姿态,做一份没有选择的工作,坚持一份不被选择的梦想,连爱不爱什么的傻傻地都分不清,当然也没有富余时间多余精力让自己分清,只依稀养护着,待到终有谜底解开的那一日。一朵花的挣扎却比人辛苦多了。花开之前,首先得种一棵会开花的树,树在长大之前是一颗埋进土里的种子,种子在黑暗中摸索裂变,伸出许多只手紧紧攫住地底,扎稳根基也吸收营养,蓄足了力才会钻出地面,成为一株新奇的芽,吐出青色,长出个头,慢慢变得繁茂结实,完成这所有成长之后,才开始孕育第一朵花苞。每一步看似平淡自然,内里装有多少艰酸晦涩,旁人难懂。小惜懂得一朵花之不易,也明白时至今日已非有选择可以重来,既然做了一株探头的芽,除了拼命成长,别无出路。

总免不了被嘲笑,那些同为服务员脱了工作服身份却是妻子母亲的女人,喜欢在背后说她的一切忍耐和努力无非是出于嫉妒。她们说那是嫉妒,小惜便承认那是嫉妒,如果嫉妒让人懂得忍耐和努力,也无不好。被嫉妒者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忙时高贵繁华,闲时静好两厢,用有限的时间挣得自由时光,或隐于市,或远足,或大醉一场,或形骸放纵,只在结束的时候,回收,清醒,百分百投入。这样的人这样的时刻委实太少,给足了天赋给足了自由,动静华素相宜,所在之处即是天堂,所拥之物便是神杖,所有时刻,皆是一个又一个愿好成真的美梦。即是这样,嫉妒不会对人对己造成伤害,情绪烈一点,会觉得那样的梦和人生再一次鲜亮,也离自己更近一步。

她的身边没有朋友,那种走得很近看似朋友的人也没有。太多所谓的朋友,见了面习惯问近来的生意如何,工作如何,收入如何,不关心睡眠,饮食,是否快乐。如果所谓的朋友,一定是脱不开这样的话题内容,她宁愿省下这些时间,去想一想与梦有关的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