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话是这样说,但心里其实还是很牵挂家乡的高等教育事业。过了一天,他又急匆匆找到杨亮功说:“安徽大学校长问题不能久悬,我想推荐抚五继任。”话没说完,便拿起笔撰写电稿,向安徽省政府委员孙养癯推荐王抚五(星拱)继任安徽大学校长,并拉着杨亮功一道列名推荐。没想到,这份电报真的起了作用。
王星拱,字抚五,安徽怀宁人,早年毕业于英国伦敦大学帝国科学技术学院,1916年回国后任国立北京大学教授,主张“科学万能”,是《新青年》杂志的核心撰稿人之一。安徽大学筹备期间,王星拱屡次受邀主持大局,最终却因军阀混战、政局动荡以及安徽教育界内部派系斗争而作罢。1929年7月,由于胡适和杨亮功等人的推荐,一直主持国立武汉大学校务工作的王星拱再次接到安徽大学的邀请,只好同意暂代校长之职。由于身兼武汉大学副校长一职,无暇分身,王星拱只得写信给胡适和杨亮功,恳请杨亮功前往担任文学院院长兼秘书长,帮他打理一切。
等杨亮功到校后,王星拱将安大事务全部交给他处理,自己又回到武汉大学。本以为只是暂时代理,没想到王星拱一去不返,杨亮功只得独立支撑学校大局。进退维谷之际,他决定给胡适写信,征求这位精神导师的意见。
1929年9月15日,胡适在给杨亮功的回信中写道:“至于你的去就问题,我仔细想了,你此时千万不可就安徽大学总秘书之职。文学院长若抚五必须要你做,不妨一试。外传□□将任此职,大概是他的私人造的空气,若此人做院长,安大就断送了。为安大计,为抚五计,你何妨任文学院长事?” 在这封信中,他还告诉杨亮功,无论校董会如何挽留,他已决定辞去中国公学校长职务,“所以我也不再勉强留你,请你自己决定”。
就这样,杨亮功留在了安徽大学。虽然杨亮功中途一度回到上海,并准备重回中国公学,但拗不过安徽方面再三邀约,且考虑到胡适已辞中国公学校长职务,遂于1930年6月正式出任安徽大学校长。
新的岗位,新的征程。杨亮功将在中国公学的很多做法搬到了安徽大学,上任伊始,就四处招兵买马,网罗人才。适值中国公学改组,很多人想离开吴淞,杨亮功索性将这些旧日同事“一网打尽”,邀请至安徽大学任职,包括法学院长张慰慈、中国文学系主任陆侃如、政治系主任刘英士等人。他所开出的教授薪酬,在全国亦首屈一指:“关于教授待遇,规定专任教授月薪三百元,兼系主任月薪三百四十元,院长月薪四百元,教务长待遇同院长。那时上海大学专任教授月薪约二百二十元左右,我在河南大学担任教授兼文科主任月薪二百八十元,比较起来,安徽大学教授薪给总算是不低的了。”21
经过杨亮功一番辛苦经营,安徽大学总算稍有眉目,走上了正常的办学轨道。就在此时,他在报上看到了中国公学再度发生风潮的消息,新任校长马君武遭驱逐,而胡适顾念旧情,四方周旋,不自觉又裹挟其中,再度成为国民党上海党部的“眼中钉”,备受攻讦。
1930年11月18日,杨亮功心生牵挂,立即写信给胡适,希望他不要再蹚中国公学的浑水,安心回北大教书:“今日沪报载中公学潮,竟涉及先生。此次之事,完全系马、丁冲突之结果,先生大可置之不理,何必为一人开罪一人。惟所谓同盟会对于先生竟毫不留余地,殊为可恨,‘指导’者应负其责。昔日迎胡拒于,今日拒马迎于,先后矛盾,出自一人,无非欲操纵学校而已。”
此次风潮中,胡适与高一涵意见不一,结下矛盾,杨亮功又殷勤地充当起中间人,尽力调和,一方面劝胡适“与一涵先生详细一谈,以免隔阂”,一方面又致信高一涵,希望他劝告胡适“不必管中公风潮”。11月20日,高一涵为此特意致信胡适:
适之兄:
亮功来信托我劝劝你不必管中公风潮,此事你我皆在局中,我之不能劝你,亦犹你之不能劝我,然旁观者的意见究竟不能抹煞,故特将原书奉陈兄一阅。书架子已教人来取,不知兄廿六日能成行否?余俟面谈,即颂著安。
一涵 [十一月]廿日
八天后,胡适离沪赴京,从此不再过问中国公学的具体事务。而他与杨亮功的情谊却持续了一生。
1931年8月,杨亮功辞去安徽大学校长职务,应北大校长蒋梦麟之邀,回到北京大学教育系任教。此系属新设学系,为文学院五系之一。时任文学院院长的正是胡适。
1949年5月,杨亮功避走台湾,与胡适再续前缘。1952年11月19日,胡适由美赴台,做短期讲学,全程陪同的正是时任“监察院”秘书长的杨亮功。23日,两人联袂出席中国公学校友欢迎会。面对熟悉的容颜,往事又历历在目,胡适现场发表演讲,共忆中国公学岁月,感慨万千:“我觉得我们的母校自有它光荣的历史,不问我们的母校能否恢复,而它的历史是不朽的。”22
人生就是一次经历,来来往往,匆匆忙忙。蓦然回首,却有一份温暖在心间。1958年4月,胡适正式由美国返回台湾,出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此间,杨亮功一直执弟子礼,时常陪伴在侧。1961年,胡适几度因心脏出现问题住进医院,杨亮功与陈雪屏、钱思亮等文化教育界人士高度紧张,多番看望,并建议他搬到福州街台湾大学学人宿舍小住,安心休养一段时间。可胡适毕竟是闲不住的人,最终倒在了翌年2月24日的“中央研究院”第五届院士欢迎酒会上。
1965年3月,杨亮功在《传记文学》上发表《三位卯字号人物》,评价对他一生影响最大的三位名人,即蔡元培、胡适之、于右任,其中写道:
这三位先生在历史上,个人的成就和对国家社会的贡献,都足为当时以及后世的人所崇敬向往。他们之所以为人们景慕纪念,不仅在于他们的政治上的功业(特别是蔡、于两先生为开国元勋,胡先生在国家艰危震撼之际,在政治上亦有其很大贡献),而是在于他们的学术文章之不朽。23
回望杨亮功的人生历程,其实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少年学成,回国后不久即投入中国公学、安徽大学等高校的日常管理之中,到后来因国家需要进入政坛,夙夜在公,不辞辛苦。或许正因如此,1975年3月29日,蒋介石预立遗嘱,杨亮功才应邀与宋美龄、严家淦、蒋经国等人一道,成为现场见证人之一。
1992年1月8日,杨亮功因心脏衰竭病逝于台北,享年97岁。他的一生,或许可以用他生前最喜欢的康有为诗句来描述——
嫣红姹紫满山春,采药寻香欲赠人。
曲径危桥都历遍,出来依旧一吟身。
1 胡适:《胡适日记全编》,第五卷,503页。
2 《安庆学生被杀详情》,《安徽六二运动史料选编》,安徽人民出版社1989年9月第1版,63页。
3 蒋永敬、李云汉、许师慎:《杨亮功先生年谱》,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8年10月第1版,128页。
4 蒋永敬、李云汉、许师慎:《杨亮功先生年谱》,138页。
5 《中国公学预算表》,上海市档案馆档案,转引自严海建《社会政治变迁视野下的学校、学生与风潮:中国公学研究(1905—1936年)》,84—85页。
6 朱经农致胡适函,《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486页。
7 杨亮功:《早期三十年的教学生活·五四》,78页。
8 马君武:《中国公学校史》,《私立中国公学》,15页。
9 杨亮功:《早期三十年的教学生活·五四》,49页。
10 江厚垲:《忆中国公学》,《私立中国公学》,243页。
11 倪思榖:《中国公学对我的影响》,《私立中国公学》,362页。
12 江厚垲:《忆中国公学》,《私立中国公学》,243—244页。
13 许志杰:《陆侃如和冯沅君》,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5月第1版,35页。
14 许志杰:《陆侃如和冯沅君》,48—49页。
15 陆侃如:《中国文学系课程说明书》,见中国公学大学部中国文学系系会《中国文学季刊》第一卷第一号,1929年6月。
16 杨亮功:《早期三十年的教学生活·五四》,53页。
17 《民国四年三月教育部准予立案咨请江苏巡按使转饬遵照文》,《私立中国公学》,24—25页。
18 《中国公学请予立案函稿》,《近代史资料》第69号,63—64页。
19 胡适致蒋梦麟、马叙伦函,《私立中国公学》,34—36页。
20 《民国十八年六月廿一日上海教育局再据情转呈教育部核示文》,《私立中国公学》,33页。
21 杨亮功:《早期三十年的教学生活·五四》,62页。
22 胡适:《回忆中国公学》,《胡适全集》,第二十卷,287页。
23 杨亮功:《三位卯字号人物》,转引自蒋永敬、李云汉、许师慎《杨亮功先生年谱》,516页。
1929年,中国公学大学部中国文学系系会会员合影,前排右四为校长胡适,左三为系主任陆侃如,左四为副校长杨亮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