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1931年6月30日,一封措辞大胆、感情热烈的情书刊登在南京《文艺月刊》上,立即让不知究竟的读者心中荡起阵阵涟漪:这个作者“甲辰”是谁?这封情书又是写给谁的?
许多年后,人们终于知道了这个叫“甲辰”的年轻人,原来就是当时在文坛已小有名气的沈从文。而他所痴恋的对象,竟是他在中国公学任教时的学生—— “合肥四姐妹”之中的三小姐——张兆和。
“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沈从文进入中国公学任教,缘于徐志摩的推荐。
当时,与徐志摩交情颇深的胡适正在中国公学担任校长。经他介绍,胡适答应聘请沈从文进入中国公学担任讲师,主讲大学部一年级“新文学研究”“小说习作”“中国小说史”等课程。
这在今天都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沈从文只有小学学历,却要站到大学的讲堂上,不可谓不是胡适的一种大胆尝试。事实上,就连沈从文本人都感到万分惊讶,连忙致信胡适,表达内心的感激与忐忑:
适之先生:
昨为从文谋教书事,思之数日,果于学校方面不至于弄笑话,从文可试一学期。从文其所以不敢作此事,亦只为空虚无物,恐学生失望,先生亦难为情耳。从文意,在功课方面恐将来或只能给学生以趣味,不能给学生以多少知识,故范围较窄钱也不妨少点,且任何时学校感到从文无用时,不要从文也不甚要紧。可教的大致为改卷子与新兴文学各方面之考察,及个人对各作家之感想,关于各教学方法,若能得先生为示一二,实为幸事。事情在学校方面无问题以后,从文想即过吴淞租屋,因此间住了家母病人,极不宜,且贵,眼前两月即感束手也。
专上敬颂教安
沈从文 上
1929年9月,带着几分兴奋、几分紧张,沈从文第一次走上大学课堂,“我在学校功课实在对付不好,因为还是不知道爬上讲台上去说什么是同学有用的话,很多不安”1。为了第一次课,他做了充足的准备,理出的思路和搜集的材料,感觉应付两节课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了。但等他走上讲台的时候,看到台下黑压压一片,满是充满期待的眼神,他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了。
就这样,沈从文站在那里愣了近十分钟,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开始上课,结果由于过度紧张,原本一个多小时的内容,十几分钟就讲完了。接下来,又是令人难耐的沉默。好不容易挨到下课铃响,沈从文长长吁了一口气,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关于沈从文第一次上课的情形,很快在中国公学校园四处传开,而对于他本人来说,也是内心一种特别的记忆,直到晚年仍多次与人谈起,丝毫不避讳当初的尴尬:“第一堂就约有一点半钟不开口,上下相互在沉默中受窘。在勉强中说了约廿分钟空话,要同学不要做抄来抄去的‘八股论文’,旧的考博学鸿词,学王褒《圣主得贤臣论赋》无用,《汉高祖斩丁公论》也无用。新的什么用处也不多。求不做文抄公,第一学叙事,末尾还是用会叙事,才能谈写作……感谢这些对我充满好意和宽容的同学,居然不把我哄下讲台!”2
这件事很快传到校长胡适的耳里,他听完呵呵一笑,为沈从文辩护:“上课讲不出话来,学生不轰他,这就是成功。”
“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爱上了你”
沈从文的大名经常出现在当时的报刊上,且已有不少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他到中国公学担任教员,自然成为学生关注的焦点。因此,坐在沈从文课堂里听课的,除了中文系的学生外,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别系学生,其中就有英文系女生张兆和。
张兆和出身名门,原籍安徽合肥。曾祖父张树声是著名淮军将领,曾出任两广总督和直隶总督,有“儒将”之誉。父亲张武龄虽是富家子弟,却没有纨绔风习,不玩牌,不吸烟,不沾酒,唯一的爱好就是藏书。1906年,张武龄娶扬州女子陆英为妻,育有四女五男,其中四女即赫赫有名的“合肥四姐妹”: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
本来生活在合肥,家有田产,坐拥地利,也是不错的选择,但深受新思潮影响的张武龄深恐子女沾染上封建家族的不良陋习,1912年初毅然决定举家迁居上海,五年后又搬至文化底蕴深厚的古城苏州。
到了苏州后,父亲特地给已到读书年龄的三个女儿请了三位老师,一位专教古文,一位专教白话,还有一位女教师,教英文、数学、跳舞和唱歌。张兆和年龄小,又调皮,不时要闯点小祸,因而经常受到母亲的责罚,不许出门。1921年,张兆和与二姐张允和一道考入苏州女子职业学校,由于太贪玩,结果期末考试时除了中文课程外,其余的全部不及格,只得留级。经过这一番折腾,张兆和决心努力学习,读完大学。1927年,她又是与二姐张允和一道,进入中国公学预科。
那时候,各所学校不约而同都有所谓的“校花”“皇后”。张兆和虽然人长得并不高,皮肤黑黑的,并无半点闺秀气,却是运动场上的健将,曾获得过中国公学女子全能运动的第一名,更因篮球打得好而被上海《新闻报》以《中国公学篮球队之五张》报道过。在为数不多的女生中,张兆和独树一帜,被男生们称呼为“黑牡丹”,位居“校花”首位。
如此风云人物,自然不乏追求者,但张兆和对于这些男生或明或暗的示爱,均是沉默以对。暗地里,心性高傲的她将这些追求者命名为“青蛙一号”“青蛙二号”,并将他们写来的情书束之高阁,从不理会。
1930年2月,新学期开始不久,张兆和突然收到一封非常特别的信,不像往常的情书那样厚厚一摞,只是薄薄一张纸,打开一看,不由一愣,开头劈脸就是一句:“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爱上了你!”再一看落款,更是大吃一惊,竟然是自己的老师沈从文!
对于沈从文,张兆和倒是很有印象。他第一次上课的尴尬与失败,是女生宿舍“卧谈会”上的热点话题。大家说起这位老师上课时讲不出话来的窘态,都觉得很有趣。张兆和也觉得沈从文是位很有意思的老师,且很有文学才情,并不讨厌他,但若说到男女爱慕之情,则是无从谈起。因此,当她接到沈从文的第一封情书时,有点手足无措,甚至觉得这位老师有点疯狂、有点失礼。
此时的沈从文,茫然无助、失魂落魄。正如他自己所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这位女学生,每当在课堂上看到她的时候,就心跳加速,几乎说不出话来;看不到她的时候,就寝食不安、坐卧不宁,恨不得立刻飞奔到她的宿舍楼下,约她出来说说话、聊聊天。有几次,张兆和请他坐,他却不肯,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问候些“功课好吗”“读些什么书”之类的闲话。
张兆和稍稍感到有点蹊跷,却并没有多想。没想到不善言辞的沈从文竟动笔给她写起了情书,而且,一写就没有停歇,接二连三,一封接着一封,一封比一封措辞火热。就这样,一写就写了半年。据《沈从文家书》说,“作者一共给张兆和写了多少情书,没有准确的记录,但估计有几百封,大致符合事实”。只可惜,这些情书全部毁于抗战初期的炮火硝烟之中。
后来,沈从文一家历经战乱与运动,在幸存及“发还”的材料中,包括一本张兆和不满20岁时的日记,其中相当完整地抄录了沈从文的三封信、节录了一封长信的部分内容,并对胡适在其中的作用做了详细的记载。正是这些劫后幸存的材料,大略还原了沈从文痴恋张兆和的真实过程。
根据张兆和的日记记载,面对沈从文的“轮番轰炸”,她始终保持着沉默,一句话不说,一个字不回。转眼到了暑假,沈从文开始有点绝望了。他想到自己无助的单相思,想到没有任何承诺的未来,决定离开中国公学。“因为爱她,我这半年来把生活全毁了,一件事不能做。我只打算走到远处去,一面是她可以安静读书,一面是我免得苦恼。”3情绪消沉的时候,他甚至想去打一仗,真的死了的话,那就一了百了了。
嘴上说要走,心里却舍不得。想来想去,沈从文决定去找张兆和的“闺密”王华莲,一方面探探口风,看看张兆和到底对他什么态度;另一方面,则请王华莲转告已回苏州过暑假的张兆和,希望张兆和能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两人会面交谈的细节,后来被王华莲详细地写进了给张兆和的信件里。1930年7月4日,张兆和收到了这封长长的来信。“半年来为这事烦够了,总以为没事了,谁知事仍如此,或者更会加剧些,叫我如何办法呢!”即便如此,张兆和还是将这封长信的部分内容摘录到日记里,容日后平静下来时细看自己的处置是否得当。这也是《沈从文家书》里收录的第一篇张兆和日记。据王华莲的来信描述:
6月30日,沈从文跑去找她,说是过不了两天就要搬走了,但第二天又跑来说,暂时不走了,并约她过去谈谈。由于当时天色已晚,王华莲决定等天明再去,结果因为那天下雨,一直到7月2日下午,两人才见上面。
一见面,沈从文就递过一张纸,说:“我有一事要问你,可是我说不出口,请你看这个。”王华莲接过纸,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在过去,B.C.(指张兆和)同你说过什么话没有?
她告诉你她同谁好过没有?
她告诉你或同你谈到关于谁爱她的事没有?
……
其实王华莲早已心里有数了,但还是不想一下子将话说破,倒是沈从文似乎是很急迫地想从她这里打听到更多的消息,于是顾不得平时的内敛,开始连珠炮般地发问。
“B.C.一下都没有谈到关于我的事或信件吗?”
“因为这种事对于B.C.尤其多,多了也就不感到如何出奇,所以照例的容易忘记。”
“在以前B.C.同你谈过……她谈过我么?对我的感觉是怎样的?她对我谈过些什么?”
“在以前是师生关系,我们都随便的乱说,都说S.先生(指沈从文)是值得称赞的先生,自从发生了信,也许她怕我们调笑,也许是没有谈到S.先生的机会,所以不大谈。近来她什么也不多谈。”
“她到底对我有没有爱?她将来会需要我的爱不会?假使她现在不需要,而将来需要,我可待她,待她五年。”
“这个我不晓得,不过就我所晓得的,你若认真的问她,她会用小孩子的理智来回答你,‘我不要’,因为问急了,她一时答不出来,也许就给你一个‘要’或‘不要’。讲到将来,将来总有些渺茫,也许是现在恨,而将来变为爱,也许是现在爱,而将来变为恨,那都是不可捉摸的,怎么能凭准呢?”4
对于张兆和内心的真实想法,王华莲是一清二楚的,她不愿轻易伤了面前这位老师的心,只能小心翼翼地回应着,不给他希望,也不让他绝望。
没想到,沈从文突然大哭了起来:“她既不爱我,为什么又不把我的信还我呢?我已经说明了,要解决这个纠纷,最好的办法是把我的信还我。”很显然,张兆和的沉默,让沈从文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于是继续纠缠着。
看完王华莲的来信,张兆和的心也有些乱了,她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
我是一个庸庸的女孩,我不懂得说明叫爱——那诗人小说家在书中低徊悱恻赞美着的爱!以我的一双肉眼,我在我环境中翻看着,偶然在父母,姊妹,朋友间,我感到了刹那间类似所谓爱的存在,但那只是刹那的,有如电光之一闪,爱的一现之后,又是雨暴风狂雷鸣霾布的愁惨可怖的世界了。5
爱是什么?张兆和似懂非懂,又不得不学会面对。
“你的顽固即是你的幸福”
1930年7月6日,张兆和“又接到一封没有署名的S.先生的来信,没头没脑的,真叫人难受”!她决定两天后返回上海,亲自解决这段纠葛。
除了二姐张允和之外,张兆和没有告诉另外任何人,便一个人悄悄回到了上海。第一件事,就是与王华莲见面,详细了解沈从文与她谈话的情形。听完王华莲当面的复述后,张兆和突然意识到,事情比她想象的要棘手:“在先,我以为长久的沉默可以把此事湮没下去,谁知事实不如我所料!”
更让张兆和感到不安的是,据王华莲介绍,沈从文还说了一些“恐吓的话”:“他对莲说,如果得到使他失败的消息,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刻苦自己,使自己向上,这是一条积极的路,但多半是不走这条的;另一条有两条分支,一是自杀,一是,他说,说得含含糊糊,‘我不是说恐吓话……我总是的,总会出一口气的!’”6这简直是在威胁了!
张兆和并不害怕。她知道,沈从文可能是想以他的一点小聪明,将她塑造成一个可怕女子的形象,使其他男子都不敢靠近她,于是他便会感受到报复的愉快了。这样一想,张兆和反倒释然了,她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如果真是如此,这证明他爱我非假,为偿还这不顾一切的爱,我虽永远不会爱他,虽也意想着这未曾经验的落寞的难堪,我也愿这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