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光荣与梦想-中国公学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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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沈从文: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2)

正如王华莲所说,既然了解到沈从文有走极端的想法,此刻张兆和如果直接去见他并断然回绝他,实非明智之举。她建议张兆和先去找胡适。当时胡适虽已辞去了中国公学校长的职务,但对于沈从文的事情还是非常关心的。之前,沈从文因为备受单恋的煎熬,决意离开中国公学,去找胡适辞行。胡适听说他是为了张兆和的事,呵呵一笑,对沈从文说:“你完全没必要为了这件事选择离开,如果是她家里有困难,我可以帮助你去解决。”最终,沈从文接受了胡适的建议,暂时留在中国公学。

解铃还须系铃人。张兆和考虑再三,尽管有些担心径直去找胡适会有些唐突,且可能会激怒极度自尊到自卑程度的沈从文,但这几乎是唯一解决纠葛的途径。于是,咬咬牙,张兆和敲开了胡适上海寓所的门。

关于这一次会面,张兆和在日记里有详细而生动的记载,可见当时主客对话的情景,更可见胡适的良苦用心。

到了约定的时间,张兆和如约而至。一见面,胡适可能是考虑到张兆和的矜持,开始装着不经意地寒暄了几句,然后才慢慢切入正题:“密斯张有什么话同我商量,请尽管说吧!”

张兆和犹豫了半天,不知如何开口,最终鼓起勇气拿出一沓沈从文写给她的情书,说:“我本不该来麻烦胡先生,不过到了无法可办时,而且沈先生也告诉过你,所以我敢于来请教先生。”

胡适原本坐在离张兆和较远的一张沙发上,此时已移坐到她的对面,身体微微前倾,谦逊而认真地听着她的倾诉。听完她茫然无措的陈述,胡适不由生出几分爱怜,但又忍不住想为沈从文多说几句:“沈从文是天才啊,是中国小说家中最有希望的!社会上有了这样的天才,人人应该帮助他,使他有发展的机会!”

“沈先生是天才不假,可是我对他并没有一丝爱慕的感情。”

“他崇拜密斯张倒是真崇拜到极点。”

“这样人太多了,如果一一去应付,简直没有读书的机会了。”7

据说,在这次会面中,胡适还曾认真地劝慰张兆和:“我知道他顽固地爱你,我劝你还是嫁给他吧!”

“可我顽固地不爱他!”张兆和听完这话,几乎要流出泪来,断然否定了胡适的提议。

翻看幸存的张兆和日记,并无这段有趣的对话,但张家二小姐张允和曾撰文说,这是张兆和亲口告诉过她的话。不管怎样,张兆和“顽固”的态度是很坚定的。眼见如此,胡适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于是开始婉转着提出另一个建议:“那密斯张能不能跟沈从文做朋友呢?”

张兆和想了想,说:“做朋友本来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是沈先生非同其他人可比,做朋友怕他会一直误会下去。”

胡适知道这件事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又继续给张兆和出主意:“你最好还是自己写封信给他,再把态度表明一下。”

说完,停顿了一会儿,胡适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细心地叮嘱道:“不过,你得写得婉转些。你很可以对他说信是留着的了,你就明白说,做一个纪念、一个经验。”

张兆和觉得胡适的这个建议倒还可取,便决定回苏州后,立即给沈从文写一封信,表明心迹,让他不要再存幻想。想到这里,她感觉到压在心底很久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能放下了,遂向胡适告辞。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爬起来写信,然后带到苏州,寄了出去。7月10日,张兆和的日记里只有三个字:“心不定。”

她似乎预感到,沈从文并不会因为她的坚定拒绝而就此作罢。果然,第二天,她就接到了沈从文又一封来信,字有平时的九倍大,且颇为例外地称呼她为“兆和小姐”:

兆和小姐:

从王(华莲)处知道一点事情,我尊重你的“顽固”,此后再也不会做那使你“负疚”的事了。若果人皆能在顽固中过日子,我爱你你偏不爱我,也正是极好的一种事情。得到这知会时我并不十分难过,因为一切皆是当然的。很可惜的是若果你见到胡先生时,听到胡先生的话,或不免小小不怿,这真使我不安,我是并不想从胡先生或其他方面来挽救我的失败的,我也并不因为胡先生的鼓励就走所谓“极端”。我分上是惨败,我将拿着这东西去刻苦做人。我将用着这教训去好好的活,也更应当好好的去爱你。你用不着怜悯或同情,女人虽多这东西,可以送把其他的那一群去。我也不至于在你感觉上还像其人一样,保留着使你不痛快情形的。若是我还有可批评的地方,可怜处一定比愚蠢处为少,因此时我的顽固倒并不因为你的偏见而动摇。我希望一些未来的日子带我到另一个方向上去,太阳下发生的事,风或可以吹散。因爱你,我并不去打算我生活,在这些上面学点经验,我或者能在将来做一个比较强硬一点的人也未可知。我愿意你的幸福跟在你偏见背后,你的顽固即是你的幸福。

S.S.W. 九日

过了几天,沈从文又写了一封信来,怀着歉疚的心情写道:

我是只要单是这片面的倾心,不至于侮辱到你这完全的人中模型,我在爱你一天总是要认真生活一天,也极力免除你不安一天的。本来不能振作的我,为了这一点点爬进神坛磕头的乡下人可怜心情,我不能不在此后生活上奋斗了。

我要请你放心,不要以为我还在执迷中,做出使你不安的行为,或者在失意中,做出使你更不安的堕落行为。我在这事上并不为失败而伤心,诚如莫泊桑所说,爱不到人并不是失败,因为爱人并不因人的态度而有所变更方向,顽固的执着,不算失败的。8

这可能是胡适先生的劝慰起了作用。在张兆和离开后不久,胡适即给沈从文写了一封信,劝他选择放弃:“我的观察是,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我那天说过,‘爱情不过是人生的一件事(说爱是人生唯一的事,乃是妄人之言),我们要经得起成功,更要经得起失败。’你千万要挣扎,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

尽管对胡适的有些话并不认同,但张兆和觉得,只要这些话真的能让沈从文相信她并非是一个能够了解他的女子,从此不再纠缠,倒也是好事,“无论胡先生写此信是有意无意,我也是万分感谢他的”。

“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

1930年9月,带着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沈从文离开了中国公学,到武汉大学任教。

这份差事,依然是胡适和徐志摩为他争取的。在听说沈从文苦追张兆和而不得的情况后,徐志摩直截了当地劝他:“这件事不能得到结果,你只看你自己,受不了苦恼时,走了也好。”

1930年6月,在沈从文为情所困不能自已的时候,胡适和徐志摩先后写信给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陈西滢,推荐他到武大任教。沈从文在武汉大学过得并不开心。他曾写信给好友王际真,对当时学校里守旧思想浓厚、排斥新学问表示不满,“学生即或欢迎我,学校大人物是把新的什么都看不起的”9。

每每失意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张兆和。当年12月,武汉大学刚放寒假,他就回到上海,名义上是去探望在中国公学读书的妹妹沈岳萌,实际上是想探听一些张兆和的消息。在那封给好友王际真的信里,他这样写道:“因为在上海我爱了一个女人,一个穿布衣,黑脸,平常的女人。但没有办好,我觉得生存没有味道。一面也还是自己根本就成为一种病态的心,所以即或不有这件事,我也仍然十分难过。现在还是很不快乐,找不出生趣。今年来,把文章也放下了。到任何地方总似乎不合适,总挤不进别人那种从容里面去,因此每个日子只增加一种悲痛。”

虽然胡适一再劝慰他说“爱情并非人生唯一的事”,但对于沈从文来说,吴淞炮台湾中国公学里的这位曼妙女子,是他生活的唯一与希望。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而距离的远隔,虽然能稍稍缓解他内心的煎熬与痛楚,却无法温暖夜深人静时刻那种无边的孤独感。他只能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信守承诺,很长时间内,都没有再给张兆和写信。

1931年6月,沈从文听从徐志摩的建议,离开了武汉大学,回到北平,准备另谋去处。在北平停留的日子里,百无聊赖、心情寂寥,他忍不住又想起了张兆和,于是坐到窗前,拿起久已停滞的笔,充满虔诚和感伤地给心中的那只“黑凤”写信:

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得那么远,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总梦到生着翅膀,向上飞举。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子,都成为你的眼睛了。

××,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

我念到我自己所写的“萑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时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萑苇,一生中,每当一次风吹过时,皆低下头去,然而风过后,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使它永远折伏,永远不再作立起的希望。

这就是开头那封以“甲辰”为笔名发表在南京《文艺月刊》上的情书。张兆和照例还是保持着沉默,没有回信,但面对沈从文锲而不舍的追求,尤其是一封封感情真挚且处处为她着想的信件,内心还是不免有些波动。

其实早在1930年7月14日的日记里,张兆和就曾记录下内心的这种纠结:“不管他的热情是真挚的,还是用文字装点的,我总像是我自己做错了一件什么事因而陷他人于不幸中的难过。我满想写一封信去安慰他,叫他不要因此忧伤,告诉他我虽不能爱他,但他这不顾一切的爱,却深深地感动了我,在我离开这世界以前,在我心灵有一天知觉的时候,我总会记着,记着这世上有一个人,他为了我把生活的均衡失去,他为了我,舍弃了安定的生活而去在伤心中刻苦自己。顽固的我说不爱他便不爱他了,但他究竟是个好心肠人,我是永远为他祝福着的。我想我这样写一封信给他,至少能叫他负伤的心,早一些痊愈起来。”

这封信终究还是没写。张兆和怕她稍一回应,立即就会融化沈从文冰封的热情,到头来终会演化成一场悲剧。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爱有时候会成为一种习惯。正如她隔三岔五就会收到沈从文的来信,有时候日子长了没有消息,内心反而有些小小的惦念了。爱,就在无声的纠结与期待中生长开来。

由于沈从文给张兆和的情书多已散失,两人关系转寰的具体时间已不可知。综合各方面资料看,应该是1932年上半年。

1932年2月28日,已到青岛大学任教的沈从文在给好友王际真的信中,还在忧伤地感叹:“三年来因为一个女子,把我变到懒惰不可救药,什么事都做不好,什么事都不想做。人家要我等十年再回一句话,我就预备等十年。有什么办法,一个乡下人看这样事永远是看不清楚的!或者是我的错了,或者是她的错了,支持这日子明是一种可笑的错误,但乡下人气分的我,明知是错误,也仍然把日子打发走了。”10

到了这年6月30日,一篇署名“黑君”的作品《玲玲》出现在了《文艺月刊》上,文后特别注明“改三三稿”。这个“黑君”就是沈从文,而“三三”则是他对张兆和的昵称。此文事实上由刚刚从中国公学毕业的张兆和所写,经沈从文修改后正式发表。显而易见,两颗曾经近在咫尺却如远在天涯的年轻的心,此时已渐渐碰撞出了爱的火花。

沈从文决定趁热打铁,利用暑假的空闲,从青岛赶往苏州,看望他爱慕追逐了多年的“三三”,并希望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关于沈从文的此次苏州之行,二小姐张允和晚年专门写有一文,详细做了记录,颇为生动有趣:

那是1932年夏天的一个上午,太阳照在苏州九如巷3号的张家大门上。约莫10点钟,门外来了一个文文绉绉、秀秀气气的年轻人,身穿灰色长衫,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略带羞涩地敲响了张家的大门:“请问三小姐在家吗?”

张家用人吉老头儿打开门,回答道:“三小姐不在家,请您进来等她吧。”谁料这个年轻人不但不进门,反而倒退到大门对面的墙边,站在太阳下发愣。

吉老头儿觉得有点奇怪,连忙喊出二小姐张允和。张允和刚走到大门口,就认出了前来敲门的年轻人,正是苦苦追求三妹的沈从文,她立即上前问候:“沈先生,三妹到公园图书馆看书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请进来,屋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