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光荣与梦想-中国公学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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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马君武:站在转折的风暴口上(4)

罗隆基在《新月》杂志发表言论,意在主张人权,间有批评党治之语,其措词容有未当。惟其言论均由个人负责署名,纯粹以公民资格发抒意见,并非以光华教员资格教授学生。今自奉部电遵照公布后,教员群起恐慌,以为学术自由将从此打破,议论稍有不合,必将蹈此覆辙,人人自危,此非国家福也。20

张寿镛这件呈文还真起到了作用。据他后来告诉胡适,见到蒋介石后,两人有一番颇有意味的谈话——

看过呈文后,蒋介石问他:“这人究竟怎么样?”

张回答:“一个书生,想作文章出点风头,而其心无他。”

“可以引为同调吗?”

“可以,可以!”

听完张寿镛的这一番复述,胡适忍不住笑了:“这不是同调的问题,是政府能否容忍‘异己’的问题。”就这样,在胡适的努力下,一场风波,轻松化解。

罗隆基也很识趣,主动辞去光华大学的教授职务,不再令胡适、张寿镛等人为难。

左右为难

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向罗隆基动手,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当时中国公学正困于学潮之中,而学潮的核心人物马君武的一大罪名就是“包庇国家主义派”。在他们看来,罗隆基是国家主义的代表性人物,而在中国公学里,“近年来即为国家主义派与本党之斗争,一线相承,均与本党极不相容”21。因此,动罗隆基,其实就是动马君武。

党派斗争的一大法宝,就是铲除异己。1930年11月9日,听说于右任坚持第二天到校维持校务,国民党上海市第八区党部当即发表宣言,欢迎于右任出任中国公学校长,并希望其能“铲除败类”。国民党方面的目的很明确, 坚持“倒马”,誓将马君武赶出中公校园。

11月11日,马君武还是回来了。

下午5时许,学生代表团通知全体同学排队前往吴淞江边迎接,并沿途张贴欢迎标语,“有许多同学见马校长下车,立即趋前握手,好像小孩见到慈父回家一样的高兴得热泪盈眶,而马校长见几百同学热烈欢迎的场面,也深受感动”22。

第二天一早,马君武赶到胡适寓所,与胡适、王云五、刘秉麟等人商谈学潮应对事宜。谈话过程中,不断有学生代表前来,敦劝马君武回校训话,并说学生齐集车站迎候。

胡适、王云五皆不赞成此议,坚持认为马君武应暂避风头。后经刘秉麟提议,由胡适、王云五二人以常务董事名义到校训话,并持马君武亲笔函去。学生代表这才散去。

当日下午,胡适和王云五一道前往中国公学,车到吴淞江边,看到有近千人在江边等候,手持旗帜,燃放鞭炮,其狂热之诚,令人感动。到校后,先由王云五宣布马君武手书,大意是劝学生“即日复课,静候校董会解决”。而后,由胡适发表训话,现场的情形令很多同学记忆犹新:

在形势紧张的局势之下,胡适先生骤然莅校,于大礼堂召集全体同学讲话,首述校董会为私立学校最高行政机构,有权决定校长人选,各位的意思已经表示过了,应该静待校董会解决,先行复课。我也是赞成马先生做校长的一个,但也要看看马先生的意见如何。希望大家尊重校董会的职权,即日复课。最后问:各位对复课还有什么意见?有一位同学起来说:“我们相信胡先生的话,即日复课,但胡先生能否保证马先生一定回来做校长?”胡先生立即反问说:“各位罢课,能否保证马先生一定回来做校长?”大家一想,应该复课,于是一场风波,片言立决,适之先生的辩才,令人钦佩无已。23

应该说,胡适在处理中国公学风潮之事时,是相当理性的。尽管他对校董会的突然决议并不完全赞同,但还是觉得应该尽量尊重规则,一切努力按照程序进行。而且,他一向不赞成鼓动学生闹学潮,“以我十三年所看见闹学潮的经验,罢课是没有[不]失败的”。

11月13日,代表团发表宣言,宣布复课,但仍恳请校董会“早日开会,根本撤销准马辞职成案”“如仍不容纳学生公意,则第二次罢课势所难免”。

胡适的努力,令中国公学校园里主张“倒马”的势力坐立不安了。他们觉得,一旦马君武复任校长,日子肯定会不好过,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行出击。

当天,中国公学学生解决学潮同盟会呈文校董会,表示坚决拥护校董会议决原案,并敦促校长于右任即日就职。在这份呈文里,“倒马派”抨击胡适到校报告是“越俎代庖”,存有四大嫌疑:(一)鼓动学生反对钧会决议案;(二)以一校董资格代表校董会;(三)暗示学生闹风潮之方法;(四)以校董事资格代行非法学生会主席之职权,垄断会场。同盟会表示,将誓死拥护校董会原有决议案,欢迎于右任早日到校正式就职。

这样的言辞,难免有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意味,却正合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的口味。眼看事态就要平息,“倒马”目标即将破产,这些日夜惦记着将胡适、马君武等人拉下马的大佬们又不甘寂寞了。11月15日,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宣传部专门召集全市宣传会议,对中国公学学潮问题“颇多讨论”,“特发表严重宣言忠告各方”:

此次马君武之包庇反动,压迫同志,在人则以为骇异,在马氏却为必然之途径。然而公理尚存,纷起纠正,于是马氏亦走上胡适之覆辙,不容于社会,为校董会准予解职闻矣。该校董会爱中公之心切,痛学潮之迭生,遂敦请党国先进于公右任,出任艰巨,稍有人心者,应如何痛改前非,竭诚欢迎。孰知胡适以狡计未售,野心未泯,乘于公出席四中全会之便,不屑[惜]破坏该校董会之决议,数[教]唆少数学生重起拥马风潮,亲自莅校,百方阐明闹风潮决胜之道;于是成立纠察队以威逼组织代表团,而强奸全体学生之意旨。其心之毒,其行之狠,凡稍有热血爱党国者,莫不欲得胡氏以谢天下。24

细读这篇宣言的措辞,比之同盟会呈文里所写的,又胜一筹,连“其心之毒,其行之狠”之类的词汇都用上了,可见国民党势力真的是恼羞成怒了。胡适倒也不以为意,还颇有兴致地将刊有这些宣言的报纸都照样剪下来,贴在自己的日记里,一方面是当笑话看,另一方面是想为历史保存一点资料。

事实上,不仅是敌对力量不愿胡适介入中国公学风潮的调解,即便是始终支持胡适的“战友”们也未必能完全理解胡适的良苦用心。在中国公学风潮中,胡适始终坚持己见,支持马君武,甚至不惜为之与昔日盟友高一涵分道扬镳,“十一月中,为了中公的事,几乎与一涵绝交而散”25。

从胡适日记的零星记载里看,高一涵是坚决站在“倒马”阵营之中的,具体原因尚不得而知。不过,他曾有一信致胡适,末尾处附笔写道:“中公是非真多,上学期已得兄允许,准我辞卸一切职务,马校长处请代为助一臂之力。我实不愿受此无期徒刑,教书已够生厌了,教书外更受莫须有之冤,真是冤哉枉也。”26由此可见,高一涵对中公早有怨言,而风潮刚好给了他一个宣泄的出口。胡适后来选择了原谅,曾主动去看望高一涵,重归于好。

让胡适感到极为不满的昔日盟友,还是蔡元培。风潮发生后,胡适一直寄望于作为校董会董事长的蔡元培,只要他稍稍向自己这边靠拢一点,问题或许就迎刃而解了。没想到,蔡元培对他所说的很多话,都是敷衍了事,在处理风潮的问题上态度含糊,不表态,不尽责,甚至一度赴京开会,将一堆烂摊子交给喜欢多管闲事的胡适。

11月12日,胡适曾致函蔡元培,称:“右任先生既已宣言不做校长,君武又因尊重校董会议案,不肯到校,此时解决校事的责任全在校董会。于、马两君皆有‘静候校董会解决’之宣言。(于君语见今日《新闻报》,君武语见他今日的手书。)故我与云五、南陔均盼先生能早日召集校董会。我在十日内即可成行北上,尤切盼能在最近时期中参加校董会议。”27

但蔡元培始终没有出现,更没有召开校董会。而随着回京时间的日益临近,胡适也渐渐失去了调停的耐心。11月17日,他满含失望和无奈地给蔡元培写了一封信,是一种解释,也是一种告别:

我的行期已定廿六日,以后更不能与闻中公事了。收拾乱局之责全在校董会,所以我屡次不避嫌疑,为公进言。我在校二年,学生增至三倍,不曾罢一天的课。故此次见学生罢课,心有所不忍,遂又不避嫌疑,力劝学生复课。(当时有人提议,“复课问题当留待第四次全校大会表决”。主席问有无异议?一时无人发言,遂以“无异议”通过。我见事机间不容发,遂力主认此次之会为第四次全体大会,不使罢课问题延搁下去。)于今复课也成了我的罪状了。这种事决不会使我生气。但此后风潮若再延长下去,一个学期不久完了,将来局面不可收拾,此责岂容旁贷?28

这是胡适离开上海前给蔡元培的最后一封信。遗憾的是,直到11月28日胡适正式北上,中国公学校董会均未拿出积极解决办法。

火上浇油

11月19日,马君武返校上课,照常讲授西洋近代文化史课程。

当天下午,马君武召集全校同学到大礼堂开会,先谈赴日讲学的情形和感受,接着谈到了此次风潮。他说:“当初我本不打算来接中国公学的,因胡校长急欲脱身,极力相劝,及校董会一再催促,才决定前来,暂且维持一年半载,想不到校董会竟听信谗言,乘我出国机会,做出如此荒谬决定!”

对于被开除的学生李雄、严经照二人诬蔑他“包庇反动”,马君武极为不屑地驳斥道:“当年我追随孙总理中山先生首倡革命的时候,他们父母的精子和卵子还没有结合,还没有形成人的胚胎吧!”

话没说完,台下哄堂大笑。等笑声和掌声平静,马君武缓缓说道:“我今天之所以回来,是完全为了怕大家继续罢课,荒废学业。希望大家从今起照常安心上课,以学业为重!”29他甚至表示,愿意以任何名义对中国公学继续做贡献,不一定要居于何种名义。

这事实上是一种妥协。马君武的态度显而易见,只要校董会收回前议,允许他继续执掌中国公学,那么他就当没发生过任何风波,一切照旧。退一步说,即便校董会仍持前议,也应该有所表示,不宜再玩什么“沉默是金”的花样。

11月26日,在校董会无法召集的情况下,马君武单方面发表布告,宣布到校视事,校内一切仍由他完全负责。同时,他开始清理校内反对派力量,以旷课较多为由裁撤高一涵的社会科学院院长职务,改聘王云五继任。

马君武的“高调”返校,让“倒马派”异常紧张,担心他秋后算账。11月30日晚,“倒马派”学生代表纷拥至蔡元培家中,请他公开讲话,就马君武返校视事发表意见。看到群情激愤,蔡元培回应道:“马君武先生到校,是他自己去的,也是没有接卸以前当然的事。”言下之意,马君武返校视事,并非是继任校长,不过是为了办理交接事宜。

这与他后来回复胡适一封来信的观点,完全一致:“中公目前马先生业已积极维持,无待校董会正式委托;董事长如未得校董会同意,个人亦无正式表示之权;尊属弟未敢遵行,云五、南陔两兄亦同此观察;尚希鉴谅。”30胡适在来信中,曾建议他召集校董会,正式委托马君武返校维持校务。

显然,蔡元培玩的还是“拖字诀”,既不说“Yes”,也不说“No”,听凭风潮继续扩大。但事情总不能就这样一直拖下去,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

12月29日,中国公学大学部梁耀垣等962名学生联名呈文兼任国民政府教育部部长的蒋介石:

现学潮已逾二月,校董会迄无解决办法,丁

音派仍欲包围校董会,任用第三者长校,以遂其私图。学生等以为学校现有如是完美之校长,而校董会不加细察,竟受人蒙蔽,许其引退,反欲另行物色新校长,此学生等所期期以为不可而坚决反对者也。学校行政虽不欲干预,但赤心为校之马校长,决不能任人逼迫引退而毫不反抗,私人去留虽不欲徒作拒迎,但能发展学校者则当誓死挽留。现年假已届,而校长问题尚成悬案,学生等认为此种责任,应由校董会完全负之。现校董会既无解决之方,惟有呈请钧部秉公处理,迅饬校董会收回准马校长辞职原案,并开除丁

音校董资格,以平学潮。31

这等于是要撇开校董会,直接呈请教育部介入解决中国公学风潮问题。凡事都有两面性,政府的介入固然可能有益于推动风潮解决,但亦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激化各方矛盾。

对于这一点,胡适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1931年1月14日,他实在不忍看中国公学继续乱下去,于是便给马君武写了一封信,批评其“近来节外生枝,处处授人以柄,把已得的同情都失掉了”,其中一个重大的失策之举就是以962人名义递交教育部的呈文,“中公是私立大学,今乃自己呈请政府干涉校董会!学生轻举妄动,尚不足责,先生何必制止救济”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