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汁吃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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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吃出百态(4)

妈妈每到过年才会熏一次肉,锅底放糖,肉煮好了,放在铁质的烙子上,上糖色,最后腌制到陶制的坛子里。这是我小时候美味的极致,我经常受不住诱惑,偷偷掰一块迅速放到嘴里,自以为不会被大人发觉,似乎是我自己的秘密。

春联都是邻居家爷爷写的,我那时不懂书法中的异体字,经常给爷爷挑毛病,说“春”字不应该那样写。鞭炮都被放到杂物间,我总是一个个拆开,小心翼翼地点着,这样似乎能听到更多的声响。

年夜饭是最隆重的一顿饭,我要给长辈拜年,穿上之前觊觎已久的新衣服,吃饭之前先要在院子里放一挂鞭炮。煮饺子,妈妈做鱼,红烧肉,少不了年糕,鱼一定是有头有尾,家里所有的灯全部打开,即便在这天失手打碎一个盘子,大人也会说“岁岁平安”,爸爸会喝一点小酒,我很小就开始陪着他喝酒,不过这只是过年才有的特权。

这只是我记忆中的一顿年夜饭,也是华北平原寻常人家的一顿寻常年夜饭,未曾隆重,却也热闹,不善烹饪,却也美味,一菜一味都融入记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顿年夜饭,上海要吃蛋饺,广州要吃盆菜,湖南少不了腊味,北方是饺子,南方是汤圆,不同地方总有自己过年的方式,不同人家也会有自己的传统。年夜饭其实是团圆饭,一家人围坐,其乐融融,吃什么反而是次要的事,重要的是准备这顿饭的时光,对这顿饭的期待。一顿饭传承着中国人对于年的认识。

如今我已经取代妈妈,成了家里的大厨,当年锃新的自行车早已成了一堆烂铁。有时候也会从北京的餐厅里买一个盆菜带回去,都是豪华装置,里面有鲍鱼海参瑶柱扇贝,可是他们并不买账,还是觉得家常菜顺嘴。我的年夜饭菜单每年也缺少变化,会做一条鱼,但不是清蒸,而是垮炖,一条鲤鱼,身上放花刀,事先腌渍入味,裹上一层面粉,下锅两面煎黄,加水炖制,放黄酒,八角,姜片,酱油。这几乎是沿袭了我妈的做法,哪怕后来吃过千山万水,味觉的记忆总是存留在童年。

也会做一份红烧肉,主料,上好的带皮五花肉,切成一寸见方的肉块;一锅白水煮开,里面放进葱段、八角和姜片,肉块入锅,待水开翻滚,撇去血沫,葱姜八角也丢掉;锅里放少许油,五粒冰糖,待冰糖炒化,油锅冒烟,放入肉块,翻炒,上色,加入开水,开水没肉块;火调至文火,加入料酒、几粒朝天椒、两块王致和大块腐乳、少许白胡椒、几丝陈皮,盖上盖儿,一个半小时后,肉已经酥烂,汤汁也已经少了不少,酱油两勺,为了着色,少许盐,大火开旺,收汁,起锅。我爸每次都会在旁边观摩,记录下做菜的程序,然后说:我为什么每次做都不如你做得好吃?

好吃的哪里是肉,我每次吃别人做的垮炖鱼也觉得不如我妈做得好,每次吃别人做的炸酱面、烙大饼、包饺子也觉得不如家里香,这其中无关技巧,只关亲情。

我鼓励各位都学习几道菜,做得滚瓜烂熟,不是为别的,只是为了在过年的时候,能给家人做一顿团圆饭。

春节,也是一个农业文明的产物,在旧时,农闲了,才有大把的时间为过年做种种细致的准备。在一个工业化的都市里,对过年种种经历的追忆,是一次集体抒情,也是站在此地遥望彼时的感怀。只是越长大,越近乡情怯,明知时间变了,怀旧于事无补,但依然期待一顿团圆的饭桌。坐在桌子边的父母都老了,一年一年地老去。

再过两天,我也会踏上返乡之路,为了一桌团圆的宴席,为了给家人做一次蹩脚的厨师。我从来没想过要去餐厅吃一顿时尚繁华的年夜饭套餐,只因为过年了,我妈喊我回家吃饭。

宇宙中心吃喝指南

上个月,我换了一份工作,从闲散的SOHO一族成了“坐班党”,每天早晨都要沿着拥挤的东四环北四环一点点磨蹭到五道口,这里是理科IT男的地盘,每一个迷茫男性的脸上都镌刻着代码,每一座建筑表面都撰写着程序,每一棵树都招摇着科技骨感的树叶,连风都是硬的,按照方程式轨迹打着旋儿。这里的餐馆每到午餐时刻,人群都是按流量统计,菜谱上的菜都是走点击量,分明标注着PV与UV。

原来也想着在附近租个房子,可是这里是北京的中心,宇宙的中心,二手房价10万一平米,我的小心思顿时颓了,只有在午餐的间隙里,怀着一颗心怀宇宙的吃心,在宇宙中心找点好吃的。

经过一个月的打探与摸索,蓦然回首,我大五道口的丝丝缕缕间,还藏着许多柔情似水的玩意儿,从午间的人流中倾泻下来。

在中关村文理学院(北京大学)与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清华大学)的夹击中,五道口有一种青春味道,是那种清汤挂面头款,带着粗边眼镜,一头雾水的那种。“行人车辆请注意,火车就要开过来了。请在横栏外等候,不要抢行,不要钻栏杆。”每当有火车经过五道口稍显破败的铁路,栏杆放下,喇叭里年复一年地播放着这段话。

到了傍晚,五道口愈发热闹。人群中有梳着脏辫儿的黑人,说话大声的韩国人,打扮入时妆容整齐的漂亮姑娘……华清嘉园(也就是那10万元的房子)楼下一条街都是地摊儿:川久保玲的PlayT恤40块钱一件;Crocs的帆布鞋摆满了马路牙子;有人出售夸张的配饰,也有人光着膀子露出身上的纹身,他们是纹身店的文身师,招揽着客户。书摊必不可少,除了村上春树、东野圭吾新书,还有英文版的哈利·波特。逛街的人能构成“八国联军”,不同肤色的买家善于讨价还价,标价80元的牛仔短裤45元搞定。尘土与汽车喇叭齐飞,霓虹灯共长天一色,13号地铁又到了一班,带来不易觉察的震颤。

五道口的餐馆与三里屯餐馆区别是:一个是无产阶级,一个是小资产阶级。我们中午走路去La Bamba吃比萨(这个餐馆名字读着怎么那么像“拉粑粑”),顺着木台阶上三楼,坐在窗户边,一份凯撒沙拉颤颤巍巍上来,一份比萨像个锅盖一样上来,份量之大,就如同吃惯了精致小巧的上海菜,忽然到了一个东北馆子,饭量小的,一份沙拉都够吃三天了。好吃不好吃放一边,份量是真足。

也有人推荐我去一个小区里的青山料理,我吃着特别像北方家常菜,也是以便宜份大著称,除了名字像日本料理,菜跟日本料理真关系不大。这里也是韩国小馆子的聚集地,以前聚集在京裕宾馆周边,我去了一家舍廊房,里面弄得朋克味十足,都是各路涂鸦,角落里还用黑笔写着左小祖咒的名字。

记忆似乎在这些小文艺的呼唤中复活,遥想当年,我也作为一个小文青在此处厮混,那时有嚎叫、开心乐园,有“无聊军队”,北京本土的朋克文化在此发迹,每一夜的演出都像是一场肉搏战,朋克青年用稚嫩的嗓音奋力对抗火车嘶鸣的汽笛。那时在这条混乱的街道上,随处能见到鸡冠头、皮裤、朋克装扮。而街边形迹可疑的小店里,出售着打口CD,花几十块钱就能买到原版的平克·弗洛伊德,约翰·列侬与罗大佑并列出现。现在这一切都稀释了,如同水消失在水中。

当年,热爱文艺的大学生、落魄的诗人、穷得叮当响的乐手、漂亮的骨肉皮……风流早被雨打风吹去,台湾人庄仔为了拍电影来到北京,却在五道口开了雕刻时光,里面放着绵软的音乐;卡瓦小镇里经常传出爵士乐,随身携带电脑的IT白领坐在靠窗的位子,喝下一口卡布奇诺,将糖放入咖啡牛奶中,用小汤匙搅动。时髦的韩国姑娘和日本姑娘时常出没五角星,转过来就是Lush,外国人聚集于此,他们悄声聊天,偶尔哈哈大笑。咖啡馆里早就不放映沉闷的欧洲艺术电影了。

五道口,是一代人的青春花果山,如今大闹天宫的猴子们从海外留学归来,谈论的不再是萨特与海子,而是纳斯达克和私募。在这里,不变的只有变化,大棚的五道口服装市场搬到了农大的金码大厦,以前一家难吃的馆子变成了火炉火,五道口宾馆楼下的米斯特比萨搬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