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等待香港(我与无线的恩恩怨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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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十五分钟身败名裂(6)

十五分钟身败名裂

不知道可是近期我在筹备新戏《水浒传》之故,放眼周遭,香港忽然变得很北宋末年,只要你看看各大报章的大字标题或周刊封面,鲜有不涉“男盗女娼”:“犯案前五日睇《无间道》,魔警涉贩毒杀同袍”、“侧田秃爸撩女摷下面”、“Lisa S.摷阴逗吴彦祖”、“闺房纵欲三十日乐基儿吸干黎明”、“郭羡妮除衫逢佬电”、“失踪两小时杨思琦惨遭凌辱”、“李珊珊八字波大晒”、“LV包起陈慧琳”、“Soler细孖勾靓妹回家即食”、“犯众憎畀人玩徐子珊露下体”……于是想到五十年后回望今日的香港文化,上述的文字若不能令香港人感到骄傲,它们又可以让人从历史中见证和学习到什么?

第一,大抵是要把安迪·沃霍尔说过的“每个人都有十五分钟的成名”,改写成“每个人都有十五分钟的身败名裂”。这个转化过程本来就是小报文化在社会上的主要功能:为针对读者占多数是有强烈向上爬的心理的中下阶层,它一只手透过制造新偶像宣扬名成利就的吸引力,但又为了减轻多数人因不能实现“理想”所产生的焦虑,它必须另一只手把捧上半天的宠儿拉下来。“私隐”如是变成今日的莫须有——理论上每人都应拥有的权利,在消费等于民主,八卦等于言论自由的社会里,凡薄有名气者,均需接受随时变成媒体商人的赚钱工具。有私隐骤成无私隐,有穿衣服变成了赤条条——从大量针对身体出发的报刊标题可见,最能吸金的题材,是身体。吴彦祖在媒体上反问:为何矛头总是指向女人的身体,而且“性”一定是不道德?就像《水浒传》中的女性角色“一涂胭脂一穿名牌,就是五官千篇一律的淫妇,否则只好老老实实当母大虫,闹市觅个摊子卖人肉包子”(迈克语)。

男人对“女人”的不信任,当然是来自对自己幻想的既恨又爱。假如幻想是要藉宣泄男人的控制欲望来掩饰对女人的不安全感,女人最好便是扮演被动的角色。然而乖乖就范又不能满足男人的征服欲,“女人”在很多男人的眼中才会如此难搞——肉体上或是奴才,精神上却可能是主子。

害怕女人主动,其实是恐惧被她的性所操纵,于是将还击的火力全数集中在女人的身体——其实是性器官上。女艺人“摷阴”、“吸干”、“八字波”、“唧奶”、“露下体”等词汇在香港街头巷尾龙飞凤舞,但乐此不疲期期必买的顾客中又每每是女性压倒男性——我不是根据市场调查作出结论,而是翻开杂志,九成以上广告均是以女性为对象的商品。加上这类刊物的编采部门中女性员工占了多数,“女性对女性水深火热的处境应该感同身受”的假设便不攻自破——容许我再作一个比喻:时下流行的“淫贱”标题从男性心理出发便恍如是现世的《水浒传》;但是换了从女性的角度,便是那以女性善妒、争宠、互相残杀为主题的《金瓶梅》。

女性敌视女性的导火线,最常见的,非个人如何处理自己的身体以及身体语言莫属。正如约翰·伯格在《观看的方式》(Ways of Seeing)所分析:男人注视女人,女人看自己被男人注视。女人内在审视者是男性,被审视者是女性。她把自己转变成对象——尤其是视觉的对象:一种景观。

难怪女人会在看见另一个女人穿少一点或衣物薄一些时,马上觉得她是在取悦男性;若又目睹她“搔首弄姿”,便犹如见证“图穷匕现”:她必然是在利用男人对她的欲望来达到某些目的。因而把对方判断为“不道德”的这个她便更肯定自己不会有错——彼此都是女性,当然明白女性为什么要符合男性的审美观才能有价值。

女性身体如是在传统、传媒的影响下,成为“手段”的象征。条件较好或在工作上有需要借助身体条件的女性,愈来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她们既是对一般女性构成身心压力的羡慕对象——为什么我不可以像她那样有吸引力?又是被引以为戒的害群之马:贪慕虚荣、拜金恋物,活该被报章周刊以大字标题进行公审。于是掀起成社会上对女艺人(女性)的身体和心灵的一股非理性践踏热潮,并在大众不自觉之下,播下了不分性别、年龄地对身体恐惧和排斥的种子:是它引诱我们变成罪人,是它使我们陷于憎恨别人和自我憎恨的痛苦之中。

在金钱和物质占据人们最多思想和心灵空间的社会里,身体之所以被视为禁忌,很大程度上是它会酿成斗争,个中逻辑就像俗语说的“财不可露眼”。但千方百计地把身体藏起来只会造就更多人想把渴望追求。悲哀的是,因为大家都想在最安全、最不用受道德谴责的高地上释放欲望,我们只好再次任由媒体扮演判官,将原本是挑战压抑、挑战虚伪的艺术演出,也贬斥为艺术家哗众取宠,为搏得名利好处而施展的惯熟伎俩,性质上与娱乐版的(女)艺人并无两样。

如果不是因为迎合大众的价值观,一则{L-End}

表演艺术的新闻是无论如何不会被台湾《苹果日报》放到头版上去的,标题“裸舞撒尿,艺术?低俗?”说的是即将在台北演出的舞作《杰宏贝尔》(Jerome Bel),但与作品同名的编舞家偏得不到“出风头”的机会,因为把舞作引进台北的林怀民更为抢镜——单看大题目下的小题目:〈林怀民背书,各界不吭声〉,暗示有势力人士的特权坐大。

细看内文,读者将发现通常只会在文化版出现的新闻放(煲)大成社会事件,原来有助《杰宏贝尔》被更广泛的关注和讨论。只不过艺术家的创作本意则注定是要备受媒体扭曲。“当众撒尿、拉扯睪丸、画面空前,极度挑战观众感官承受度”,准备入场的观众,恐怕很难不被定论成为了见识个别核突场面而不是欣赏整体演出吧?

因为不能拥有自己的身体,中国人只好继续被迫扮演偷窥者和猎奇者。

2006年4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