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倾吾:
我轻轻用杯盖挑了挑茶盏的茶叶末儿,然后微微挑起眼,看了眼前的人一眼,低眉呷了一口香茗,明媚一笑:“邹公子,如若这茶不合您的口味,倾吾可重沏一壶。”
“不必。”邹炽炼端起茶盏,象征性地喝了一口。
我略带遗憾道:“看样子,真的是不能令邹公子满意。”于是,端起茶壶,便往外走。
“等等。”邹炽炼站起身,挡在我的面前。
我扬眉而笑:“邹公子,就如此担心倾吾的安全么?真是恪守本职。不过这里离厨房就几步之遥,出不了事的。”
邹炽炼看着我,很认真道:“还是让我陪你过去。”
我叹了口气,不置可否,径自走出房间。
由邹炽炼暂代紫歈之职,倒是我未能料到的。邹赳理应竭力阻拦的才是,他不是很不希望他的儿子与我来往么?虽说是圣命,但又不是不能随便找个理由推掉。
何苦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弄得我走到哪,都像有条尾巴跟着似的。他不烦,我都烦了。偏偏又不能不让他跟着,我这样的人什么人都无法得罪。
邹赳该不会是想借此来折磨我吧?我何时跟他有这么深的过节了?
即使是有,也是因他这个宝贝儿子邹炽炼。那更该将邹炽炼好好看住,让他离我远远的,才可一劳永逸。
照他如此做法,只怕要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眉心见我走出房外,连忙迎了上来,接过我手中的茶壶,趁机俯身至我耳旁,悄声道:“公主,这位邹公子,前段时日是鸿雁传书,这段日子更是寸步不离。真是喜欢公主,喜欢得紧。再这样下去,咱们的紫将军只怕在檀榭院,再无一席之地了。”
我狠狠瞪了眉心一眼:“少在我面前提这个人!”
眉心压低声音笑道:“公主,还在为他的不辞而别生气呢!”
“说嘴!从前,怎么就没看出,你有这么多话?真该给你喂些哑药吃吃。”我微嗔道。
眉心掩嘴而笑,明明一副不怕的样子,偏偏嘴上还说:“奴婢知罪,公主就饶奴婢这一回吧?”
我忍住笑,道:“你既如此深谙我意,料定我不会怪罪于你,才敢如此胆大包天!那好,你自己也说你有罪,那我就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去,好好陪陪我们的邹公子!别让他整日里都无事可做,只知围在我身旁转。这样重大的事,你若给我办砸了,我绝不轻饶!”
眉心为难地看着我:“公主真会给奴婢出难题!邹公子岂是奴婢管得住的?”
我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邹炽炼,恰巧他的目光与我的撞上了。
我连忙朝他笑了笑,心想:怎么如此阴魂不散?
不如趁其不备,给他来个迎头重击,打晕了,就省却很多麻烦事。都怪那个紫歈不好,去了那么多日,连一点音信都没有。
我低声骂道:“那个呆子!”
“公主,这骂的是谁啊?”眉心揶揄道。
“该骂谁,便是谁。”我笑了笑。
“若是眼前这位,奴婢就不多言了。若是另为一位,奴婢觉得,公主该多骂几句才是。听说,人都回来好几日了。可是,你看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瞧见。”眉心道,一双水灵灵的眸子中似怪似嗔。
“他,回来了?”我闻言微微惊愕,既而心中掠过一丝惊喜。
眉心笑了起来:“听说是这样的,可就是不知人上哪去了,也不清楚这是不是虚言。公主,眼前倒有一个可问之人。不如就向邹公子打听打听,说不定很快就能把令公主心烦的人打发走。到那时,公主也就不必整日愁眉不展的。”
我瞟了一眼邹炽炼,道:“那个呆子的事,我才不管呢!他最好别回来,否则,有他好瞧的。”
眉心不以为然地苦笑一下:“恐怕不能让公主如愿了,那个人已经回来了。”
“在哪?”我不禁向四周张望着,丝毫没见到紫歈的人影。
这才恍然大悟,已上了眉心的当,不禁有些恼羞成怒:“大胆!竟骗到你主子头上来了。”
眉心哆嗦一下,俯身求饶。
我这才觉得自己做过了,却又不好找个台阶下,闷着脸走开了。
真是不该!
我边走边暗暗埋怨着自己。真不该情绪波动起伏如此之大,稍不留神,只怕该有性命之攸了。
“倾吾,你在生气么?”邹炽炼追上来,手按了按我的肩。
我怔怔看着他略有些尴尬地将手缩回。
突然惊觉,我竟下意识地躲开了?!
这可真是失态啊!连忙笑道:“邹公子,言重了。倾吾并未在生气。”
“如若那个丫头,不合你意,找人换掉就是。不要为此,气坏了自己的身子。我那就有好几个机灵的丫头,只要你喜欢,我可以拨过来,给你使唤。”他柔声道。
“邹公子待倾吾可真好!倾吾只怕,无福消受。倾吾的那个丫头,虽总是惹人生气,但毕竟是从在奚言起就跟在身边的,早已习惯了。再者,倾吾生性愚钝,太过机灵的丫头,真的管教不来,只怕往后当主子的就不是倾吾了。”我笑了笑,“邹公子,该不会因倾吾将茶沏坏了,恼了倾吾,想找人来欺负倾吾吧?”
“倾吾。”他看着我,许久才道,“我跟他们,不一样。”
“倾吾知道。”我轻笑道,“那又如何?几纸诗篇能证明什么?敌不过长刀一挥。风花雪月不过梦一场,比不过严父慈母的一番良苦用心。邹公子,你该明白,你的父亲并不希望你跟倾吾走得过近。”
“我可跟父亲去说。”他目光灼灼。
“能说得通么?”我挑眉看着他。
他垂下眼,紧了紧拳头。
我不由一笑:“邹公子,定比倾吾更了解邹将军的个性。你是个孝子,不该为倾吾这样的女子,违逆自己的父亲。好自为之才好。”
“炽炼兄。”一个笑吟吟的声音突然插入。
我和邹炽炼皆循声望去。
眼前的男子,油头粉面的,着一身惹眼的绛色华服。他并不是那种胸有丘壑之人,却偏偏要学人附庸风雅着持一把潇湘折扇。相较之下,另一手中拿着的那个鸟笼,更与他的形象符合,笼中金雀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煃岳兄?”邹炽炼显是一愕,“你怎会来此?”
此人我亦认得。蒋煃岳,张丞相的外甥。
“听说炽炼兄在此当差,来看看。”蒋煃岳笑着看向我,“顺道来会会佳人。好久不见,我日日受着相思之苦,不知佳人可有想我?佳人身旁的男子多如天上的星斗,不是把我这个故人,就那样忘了吧?”
他话中的轻薄之意,任谁都听得出。
我微微一笑:“怎么会不记得蒋公子呢?”
蒋煃岳哈哈一笑:“也是,你我也是有一段往事的。洄溯的人都道,你我关系非同一般。近日忙,未能来会佳人,莫怪莫怪。”
我笑靥如花:“蒋公子这样的贵人,自然是有大事要忙的。”
“美人知情识趣,真是合我的意。不如,我向君上将你讨来,给我作妾?”蒋煃岳边逗着笼中的金雀,边斜睨着我。
给他作妾?
他早就妻妾成群了,不知我要排到哪一号去呢?
我强笑道:“只怕倾吾命薄,高攀不上。”
听到我拒绝,蒋煃岳脸色微微一变:“人真的不经夸。我真是不喜欢不识时务之人。我看上的东西,还未曾出现拿不到手的情况。就说这只雀儿,被我一眼相中,但犏有人就是不识时务,非要与我争,还伸手碰了这个鸟笼。结果呢?被我剁去了双手,让他连碰都碰不了。随便还给了个罪名,让他一家人都从洄溯滚蛋,再无缘见这雀儿一眼。我很是爱极了这只雀儿,但如果雀儿不听我的话,我便将它烤来吃掉。”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睛若有若无地看着我。
我不由暗自咬了咬唇,藏于袖中的手紧了紧。
怎会听不出他话中杀鸡儆猴的意味?只是……
“煃岳兄,这里是檀榭院,不可私闯,请速速离去!”邹炽炼突然开口道。
蒋煃岳冷冷一笑:“炽炼兄这是要赶人么?哼!也是个不识好歹的抢雀之人。称你一声‘兄’,还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上?你倒拿起鸡毛当令箭了。这个人人都碰得的女人,你竟连碰都不敢碰一下,真是把我们男人的面子都丢尽了!竟还敢来跟我抢?”
“我奉命保护她的安全。煃岳兄,你若再不走,休怪我动手了。”邹炽炼按了按腰间的剑,道。
“动手?在学堂时,夫子是夸过你聪慧好学。不过,那都只是纸上谈兵的功夫。论拳头,你哪次比得过我?你如此不识相,不给你一点教训,你是记不住的!”说罢,蒋煃岳已然扑身向邹炽炼。
我转过身,将那两个打得不可开交的人留于身后,沿原路返回。
眉心仍站在原地。
我走过去,朝她笑了笑:“两个人,打起来了。”
眉心苦着脸,道:“公主,这种事,以后别再让奴婢做了。怪缺德的。”
我一脸无辜:“这是蒋煃岳自己挑起的事端,与你我何干?”
“可是,人是公主让奴婢偷偷放入院中的。万一,打得两败俱伤,这局面当如何收拾?”眉心无不担忧道。
“邹炽炼在家养伤,蒋煃岳不再苦苦相逼,岂不是一举两得?”我不为所动道。
眉心眼中的忧苦更深了:“公主,这事要是被别人知道,我们可怎么办?”
我不以为然道:“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会知道?”
“还有我知道。”横刺出的声音,熟悉得让我不必回头看,也知道是何人了。
我回过头,扬眉挑眼地看向他:“敢问,哪位?”
“不记得人了?”他含笑着问。
“不记得笑得成一朵花的人。但若是那样一张凶巴巴的脸,倒有几分眼熟。”我道。
他竟真的板起一张脸:“但是,我却记得你做出的好事。惹了事,还这般逍遥法外,你当那两个人如我一般好欺么?”
我望着他笑了笑:“你倒会恶人先告状。才见上面,就兴师问罪来了。你又不肯娶我,管我那么多,做什么?”
不出意外,他闹了个大红脸,我听到他有些结结巴巴,道:“我是你的侍卫,你的安全,理应由我来管。”
“侍卫?”我笑了笑,“那怎会连数日,都未能见着你的人影?我如今的这个侍卫,很忠于职守,此时还在保护我呢!你,擅离职守。还好意思跟我说这样的话!这样的侍卫,我怎敢将自己的安危交付?不要也罢。”
“尚倾吾,别无理取闹。你明知,我有要事要办。”他怒道。
“我怎会知道?我不记得你有告诉我。”我颇有些理直气壮地笑道。
“公主在怪紫将军不辞而别罢了,所以说话难免冲了些。”眉心忍笑着,顿了顿,道,“这可真像是一家人闹了矛盾,正在争吵不休。”
一家人?!
我心里不由一动,这个词令我觉得格外亲切、温暖。抬头看了看他,几日不见,他竟有些清减,看来在外头吃了些苦头。于是,故作不情愿道:“这次算了,大人不记小人过。”
“尚倾吾!”他面有愠色地盯着我,“别太得寸进尺,我……”
“紫将军是堂堂邵国首辅,又是紫家一家之主。可是,倾吾并未说错啊!将军是大人,响当当的大人物,请不要跟倾吾这样的小人物计较。”我朝他盈盈一福,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他顿时有些慌乱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继续恭维道:“大人,有何训示?倾吾自当提命听之,绝不敢太过放肆。”
“你别这样,你这样我怎么跟你说?”他苦笑一下。
“是倾吾以前太过不识好歹,竟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以后,定会好好收敛。大人,绝对可以很快适应过来。”我道。
他轻叹了一口气:“我不过是觉得,你不该去惹邹、蒋二人。你不是向来都进退有度的么?”
“大人说倾吾惹了邹大人和蒋大人,那定是倾吾的错。倾吾立马就去向那二位大人,负荆请罪。蒋大人要将倾吾收纳为妾,那便是倾吾的福气了。倾吾断然不该如此不识好歹,真是死罪死罪!”说罢,我转身欲往他二人的方向走。
他情急之下,竟拉住了我的手。
我一怔,回头看向他。
他慌忙松手,脸红至耳根。
随即,眉心叹了口气,说:“公主,你就别再逗紫将军了。再这样下去,事情就真的闹大了,看你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