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秋惊:
我看着她拾起二胡,慢慢站起了身,眼底明明是慌乱的,仍故作镇定地与我对视。她没有像其他的人那样骂我为怪物,或是索性落荒而逃。
她只是看着我,用一种竭力平静下来却又忍不住颤抖的声音对我说:“我想在原先的基础上,再提一个条件。”
我不禁绕有兴趣地问:“什么?”
她指了指那个被两名侍从押着的,我曾经见过的孩子:“我想留下那个小鬼的性命。”
“可以。”我几乎是毫不忧郁地答应了下来。
她突然不信地又问了一句:“你做得了主?”
我闻言不由一笑:“当然。”
她没再多问,朝我盈盈一福:“眉妩见过公子。”
我无害地一笑:“你叫我的名字。”
“不敢。”她答得自然。
不敢?!
我心中不禁暗暗冷笑。
有太多的人,对我说过这句话。我一直都很清楚,到如今这么多还留在我身边的人,无非也只因这两字。他们不是不想离开,不是不愿离开,是不敢!
我忍不住想仰天大笑,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此刻,我竟忍不住地想起了你。那样怀抱着二胡,目不交睫地望着我的神情是你曾经看过我的。
不知为何,我看见她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起你来。明明没有相似的容貌,也没有相类的性格,但我仍是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你的身上去。
我一直一直都不想承认,我还记得你。
所有关于你的画像,都被我统统烧毁。我的画笔从你离开的那刻,再也不曾拾起过。也许我知道,一旦握起笔,就会忍不住地将记忆中你的一颦一笑都侵入笔意,再将你的一切一一跃入纸上。然后,又会被我一幅一幅地亲手投入火中,看着火舌将你一一吞噬。
而你在浴火中不变的容颜,或喜或悲,我都不想再经历了。
那样太过的刻骨铭心,偶然回首,都会涌出心痛的感觉。那样的记忆,每回想一次,便深入骨髓一分。
所以,我拒绝想起你。
我要让你淡出我的记忆,正如你希望我做的一样。
可是,当有一个能让我想起你的人时,我却是舍不得放手。反而是,千方百计地将她留在我的身边。
我想,我是太过寂寞了。
即使只是偶然能捕捉到你的一点点存在的痕迹,都能令我感到心安和温暖。痛苦地心安和温暖,起码比漫无天日的寒冷和寂寥强上千万倍。
这样,可好?
我无法回答,你也无法给我答案。
那便先如此吧!
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这样的夜,一如平常的空荡与死寂,空气中依旧还残留着白日里的血腥味。
我早已沐浴熏香,坐在窗台上,凝目望着空中的那弯残月。
我伸开手,放于眼前,真是相似得可怕。
我的手及手的温度,真是像极这样的月光。皎洁,冰冷,却偏偏要以最美好的姿态展现于人前。
不同以往,一切都变了。
两年多的岁月,足以使沧海桑田。再见面时,那些曾经相识的人,未必还认得。
一道人影闪入房中。
我头未抬,继续盯着自己的手掌,道:“燕岱逸那个老匹夫,不肯安分地呆在荆州,非要动动,那就成全他。”
我手指一收,笑了起来:“该处理的,都给我处理干净。三日内,我可不想再看到那些不该出现的东西,还在眼前晃。”
“公子,那个燕岱逸可是要……”黑狼四指一并,对着脖子平削一拉。
我矢口否定:“此时荆州乱的话,对璟州绝无好处。洄溯那边,情况如何?”
“一直还按兵不动。”黑狼答。
我冷笑一声:“仅凭紫歈一人,就想动璟州的根基,真是将人看扁了。”
黑狼没有接话,顿了顿,说起了另一件事:“公子,白日里的事,还是不要多做。万一出了事,不值得。要动手,就交给黑狼来,免得脏了公子的手。”
我看着黑狼,他单膝跪地,拳起右手,紧紧贴着胸口,微曲的颈部显出一副忠心耿耿的姿态。不由轻笑,道:“有些事,我喜欢亲自动手。像慕苏那样的人,是配死在我手中的。黑狼,你让人将他厚葬。”
“是!”黑狼应道。
“那先下去吧!”我又是一笑,“多派几个人找找紫歈的行踪,燕岱逸手下的那群人,也想动他?那也是将他看扁了。别将紫歈人跟丢,省得以后变成我们的隐患。”
黑狼站起身,从怀中探出一张名刺,递给我:“公子,驿馆处下的请柬,说要给璟州侯和公子洗尘。公子去还是不去?”
“给我推了。”我看也没看手中的请柬,“他们这次主要想请的人是璟州侯,我过去也只是个陪客。要不然早几****到羊城的时候,这席已开了。如此毫无诚意的宴席,不去也罢。”
黑狼出口骂道:“一群有眼不识泰山的蠢材!”
我不禁一笑:“不必跟一群蠢材计较,否则,你也不聪明。”
“公子教训得是。”黑狼恭敬道。
“去吧!”我挥手将他打发。
“是。”黑狼去得比来时更快,像一阵风掠出屋外,吹散于夜色之中。
黑狼走后不久,我亦纵身一跃,掠上窗旁的那棵老树上。
此时,有人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入,见屋内无人,径自翻箱倒柜起来。
我藏于窗外,将屋内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是她?!
过了好一会,她的脸上不禁流露出一抹微笑。看样子,是已经找到要找的东西了。
我迅速绕到长廊前,推门而入,正好来个人赃并获。
“拿出来!”我将手摊到她的面前。
她原先惊愕的脸立即镇定下来,装糊涂:“什么?”
我轻笑着:“你在惊屋里拿的东西。”
她神色一变,随即义正词严道:“公子,这话什么意思?是在指责我手脚不干净么?没证据,可不要冤枉我,抓贼可是要捉赃的。”
那神情全然是一副行得正,坐得端的模样,丝毫没有半点心虚。若是让别人见到她如今这副模样,定会觉得错不在她。
而我说不定会被当成,正在向她进行敲诈勒索之类不良的勾当。
好吧!既然她想扮白脸,那么,我成全她。我就好好将黑脸扮到底。
我将门关上,似笑非笑,道:“你既然叫惊公子,惊即使是现在冤枉你,你也不能有什么怨言,唯有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斜睨了我一眼,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公子,难道不知么?”
我微微扬起了眉,道:“当然知道。但惊也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来!让惊相信你是清白的!”
她轻轻一笑,盯着我的脸,细细端倪一番,叹道:“公子若是个女子,那就方便许多了。可惜!不是!不如,公子找个亲信的女婢,让她搜我的身。”
“真是遗憾!”我道,“惊的女婢,就只有你一人。不过,惊倒是不介意亲自动手搜你的身。”
她闻言脸色变了变,转而一笑:“我也是不介意的。只是怕,因此坏了公子的好名声。像公子这样的君子,不是都很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么?”
我不由觉得好笑:“你倒是会替惊着想。”出身于青楼那样的地方,她一个看起来本就不怎么正派的女子,竟与我讲起礼仪廉耻,岂不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她以袖掩口,笑言:“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没想随口的一句话,竟让她找来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个女子,似乎极擅长打着光明正大的旗子,使自己进退得宜。
我不由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开始有些欣赏她了。
向来,我对自己欣赏的人,都会格外优容。所以,无论这次,她从我屋中取走什么,我都决定不计较了。反正,也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走到她面前,用手勾起她的下巴。
她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楚地展现在我的面前。这确实是一张世间罕见的绝色的容颜!漂亮的女子,我见得多了。只是,能在看过我如何杀人后,还能在我面前笑得面不改色的人,真的少之又少。
很好!
我用手指轻轻触摸着她丰盈的绛唇,笑道:“这几日,先好好歇息。再用不了几天,我们就该回璟城了。”
她的神色微微一变,转即恢复常色:“当然是一切都听从公子的安排了。”
我微微含笑,松开手,看着她慢慢退出屋子。
翌日,我半斜着身,躺在床榻上。
纤绮阁突然歇业,闹得羊城满城沸沸扬扬。
有人说,是因璟州侯在纤绮阁遇刺,一怒之下封了纤绮阁;
有的人说,纤绮阁的花魁萤裳突然香消玉陨,纤绮阁无人,不得不暂时歇业,以便寻到嫩个及萤裳的女子,免得受此事拖累使纤绮阁一蹶不振;
更荒唐的是,竟传出纤绮阁闹鬼之事,以致一夜之间连索数人的性命……
我笑着将这些街头琐言,当故事来听。
其间璟州侯派人来请过我一次,我吃着合适的瓜果,嫌那个人扫了我听故事的兴致,推说自己身体有恙,需要静养,将人打发了。
接下的一日,东厢马房失火。众人慌忙救火之际,那个关押在西厢的纤绮阁小琴师趁乱逃逸,并伤了数名守卫。
我得到这个消息时,正阖目听着她拉二胡。
我微微睁开眼,看了她一下,若无其事道:“别停下,继续拉。”
在温润的二胡声中,这件事被我完完全全抛之脑后。
第三日,羊城突如其来了一场怪病,数人因此丧了性命。巧的是,多数人都是从纤绮阁里被驱谴出去的。
我听说这事时,轻轻品了一口她所沏的君山白毫。
此时,听见她低声自言了一句“这纤绮阁还真是祸不单行”
我不以为意地叹了句:“好茶。”
然后,朝她笑了笑:“下次,惊更想喝都匀毛尖。你沏给惊喝。”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答道:“再说。”
我便锲而不舍地再次追问。
她仍是不置可否地搪塞我。
我非要她答应,她亦不肯松口。
在羊城又耗了近半个月。其间,羊城的捕快因纤绮阁的命案,例行公事一般地来找我录过一次口供。不过,还是和往常一样,不了了之了。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以养病为由,谢绝一切访客,竟难得偷出半月的闲适。
然后才慢悠悠地返回璟城。
出门,上了马车,等了半盏茶的工夫,她才姗姗来迟。
我什么也没问,只道了声“出发”,马车缓缓前行。
经半日颠簸,马车出了羊城。天色已晚,我们在城郊的一间客栈住下。
我小饮了几杯,早早睡下。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是闪入我的房间。
陡然一道极重的杀意扑面而来。
我并不睁眼,微微侧了一下身子,避开来人的偷袭。
此时,有个人压低声音,道:“看准了,再动手!”
另有人辩解着:“我是看准了。还忒邪门,刀竟然走偏了!”
“笨手笨脚的。幸好,我早下了蒙汗药。否则,你已经打草惊蛇了。”先前的那个人有些不快道,然后不耐烦地催促着,“快点动手!早些送这小子上路,那个女的,上头不许杀,要留着!”
又一道寒光晃过。
我猛然睁开眼,一把夺下那人手中的刀,另一只手迅速扼住他的脖子。手用力朝旁一偏,他颓然倒下,眼仍大大地瞪着我。
顺势将刀射出,正中另一人的大股。
他吃痛地跌倒在地。
我长身而起,故意慢吞吞地朝他走过去。边走,我边盯着他,颇有些不怀好意地笑道:“你该趁着我走过去之前,赶紧跑!不然,一定会后悔的。”
他抱着自己的大腿,动了动,却是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我逼近,眼中的绝望越发深了。
我绕着他,缓缓踱步一周,用手指弹了弹如水的刀身,故作惊讶:“竟一时失手,用重了力道。这刀竟入地两寸,难怪你跑不了。不怪你,不怪你。”
我笑着握了握刀柄,内力一摧,刀顿时断裂为数段,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愈加和蔼可亲:“可以了,你跑吧。”
他竟倒吸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倒在地,吓晕了过去。
我收敛住笑意,用脚踢了踢那具身体,低叹一声:“没有的东西!”
此时门外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试问,这世上,又有几人经得住你这样的吓?”
我回过身,笑得极其无害:“苍天作证,惊绝没有要吓唬他的意思。反是一再好言劝他快跑,是他自己动不了。”
来人质问道:“纤绮阁的人,是你让黑狼下的手?”
我笑了笑,问:“容姑姑也想替他们报仇?”
容姑姑冷笑一声:“不过死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犯不着将我这条老命一起搭上去。”
“那容姑姑,便是奉荆州燕侯之命,来取惊的性命了?”我扬了扬眉。
“我的主子,可不是他。”容姑姑语气颇有些不屑。
我跨过地上的两具身体,信步走直窗前,推开窗。外面开始下起小雪,雪色映入屋内,照得地面的猩红愈加明显。
我摊开手,接下一片雪花。雪花碰到我的掌心,并未如落入寻常人手心那般遇热消融,而是固执得纹丝不动。
我叹了口气,鼓起腮,将雪花吹离手心。回过头斜睨着容姑姑:“容姑姑在宫中辗转多年,城府绝非寻常人可匹及,惊亦猜不透。容姑姑所事的主子,是何人呢?”
容姑姑笑道:“便在宫中。”
“宫中的人极多。”我道。
容姑姑又是一笑道:“那便不劳你操心。你的命,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你手上的那个丫头。”
“真是难办。她如今是惊的女婢,你早几日要,惊或许就给你了,如今不成。”我道,“如今,惊的一切起居都已习惯由她照顾,实在没理由将人让给你。”
容姑姑有些意外道:“还真是炙手可热的东西。玉公子向来慷慨,如今,也非与我们这般俗人争个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