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思尤叫苍家下人将苍御轩的遗体抬了出去。苍御寰也着实觉得这场闹剧确然无趣,起身对谢老爷再三说道“过意不去。”
谢婉怡心里却有些窃喜,心想苍三遭遇不测,是否她的婚事也该取消。靳思尤却道:“谢老爷,靳某奉命前来迎亲,未曾料到会出现如此重大变故,但城主再三交代过不管发生何事,皆要将婚事办妥,接谢小姐平安去到苍梧城,此次婚事已告知天下,如临时取消,城主恐怕难向天下人解释,我已将三公子遇害的噩耗通知城主,城主示谕,婚事依旧照常。”
谢老爷和谢夫人听他此言,吁了一口气,谢老爷赔笑道:“一切依照城主的意思办,如此甚好,四公子带领迎亲队赶来一路辛苦,请留在谢家品用午膳,午膳过后,婉怡即可过门。”
谢婉怡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所有人中,好像只有酥宝对苍三的死心存疑虑和歉疚。
苍御寰道:“此番变故来得突然,我等还有一些事须要妥善处理,午膳就不必了,迎亲就改为明日辰时,不知谢老爷有无异议?”谢老爷道:“一切依照四公子,老夫无异议。”
苍御寰道:“至于,他,”他指的是涂远明,“此番叨扰皆因他而起,还请谢老爷代为处置。”
谢老爷的脸立即变得严肃,说道:“没想到这个涂远明如此大胆,竟然敢到骗四公子那儿,四公子心痛三公子惨死,一时没了主意才偏信了这厮胡言乱语,也亏得四公子耐下心来问个究竟,要是换了老夫我,受了这人蛊惑,指不定会做出什么见官的事儿来,四公子放心,就算你不说,老夫也定当好好教训这个涂远明。”
谢夫人说:“老爷,你们爷们儿下手不知轻重,不如把他交给我,他上次在大街上对婉怡无礼,我要好好审他,再将他送去官府。”谢老爷同意,谢夫人想到可以用鞭子狠狠抽涂远明,听到他发出惨厉的哀叫声就兴奋不已。
酥宝敷了靳思尤的伤药后,痛楚立消,她故意装作痛苦难耐的柔弱样子,好让所有人更加对她不疑心,谢老爷允许她暂且留在谢婉怡房间安置疗养,并叫管家去拿了一瓶上好的珍珠粉给酥宝。
等众人散去,酥宝和谢婉怡又从狗洞里钻了出去,来到东郊三里外的一处竹舍,靳思尤给酥宝的纸团里清晰地注明了地点,酥宝和谢婉怡生害怕错过了约定时辰,一路飞跑。谢婉怡始终心存担忧,这张纸团上写道:来此一趟,终生不悔。这般神秘,不知是何事?酥宝无所谓地说:“那就去一趟呗,看他弄什么玄虚?”
路过一大片清幽的竹林,来到一处细竹编织的精巧大门,走过大门,穿过小径,迎面的竹屋精致优雅,隐约传来悦耳的琴声,香风吹来,不禁心神宁静,有一种涤尘洗俗之感。
琴声乍歇,风止树静,酥宝和谢婉怡听到竹舍里有两个人正在说话。
谢婉怡诧异地说:“是段郎?”酥宝也一脸惊讶,握住谢婉怡霎忽间变得冰冷的右手。两人悄悄地走到窗边,从半掩的竹帘子里望进去。
只听段郎说:“我和婉怡早已生死相约,若不能长相厮守,便同赴黄泉,今生今世,无一人可以分开我们。”
谢婉怡听到此话,脸露温馨的笑意,似乎所有的恐惧都不再害怕,心内涌起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
靳思尤用平缓悠哉的声音说道:“口口声声山盟海誓,长相厮守,只会说漂亮话。真要死到临头,我看你没有这个勇气。”
段郎反驳道:“我段非席何德何能,能得到谢家小姐的垂青,她为我甘心舍弃荣华,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为她放弃功名,与她一同隐居山野,闲云野鹤,逍遥自在,如有人硬要不放过我,我一死又有何妨?”
靳思尤冷笑道:“在我面前毋须做出情痴的样子,你只需问你的内心,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段非席无话,靳思尤说道:“你真正想要的是功名利禄,光宗耀祖,衣锦还乡,受世人景仰,受后人崇敬,对一个像你这样有才华有抱负的男儿,男女之情微不足道,不值一哂。你不过看重了谢小姐显赫的门楣想要攀附于她,等生米煮成熟饭,谢家对她对你还能说什么做什么。但你想错了,谢小姐在家中并不受宠,她的父母将她嫁出去就等于泼出去一碗水,覆水难收,谢家和谢小姐就再也无任何联系,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段非席脸色变得很难看,“我……没这么想过。”
谢婉怡的手瑟瑟发抖,酥宝拍拍她的手背悄声安慰说:“别急,再听听看。”
靳思尤道:“我想你早已听过苍家是何等人家,若是你携带苍家还未过门的媳妇私逃,苍家就会发出五湖四海追杀令,即便你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苍家的手下人抓出来,杀人不止头点地,你可以想想,五马分尸,鞭刑,车裂,凌迟,你会怎样个死法?你不打算留着你的命封侯拜相了?”
段非席仿佛站立不稳,朝后退了几步,“天下如此之大,我就不信……”靳思尤打断他的话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天下能有多大?苍家的势力,上达皇廷,下至走卒,江湖之远,庙堂之高,苍家无孔不入,你和谢小姐私奔,只有死路一条。”
段非席抿紧嘴唇,靳思尤道:“南朝如今是强弩之末,很快就会被北朝所灭,我这里有一封举荐信,你可去北方投靠杨将军,以你的才华,很快便可崭露头角,这是你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你想横尸街头还是功成名就?你想背负恶名还是后世留名?你自己选吧。”靳思尤将举荐信放在茶几上,自己却悠闲地靠向椅背,半阖眼睛。
段非席缓慢伸手想要拿那封信,酥宝撩起袖子正要跳进去狠揍他一顿,从靳思尤背后的门中走出一个娉娉婷婷穿着湖水色衣衫的女子,酥宝和谢婉怡俱是大惊:媚烟?
段非席脸色煞白,抬起的手马上又放下,口吃地说:“晓……晓湄?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媚烟脸色沉静,无一丝喜怒哀乐,脚步平稳,无半点惺惺作态的妩媚,倒像一个大家闺秀,媚烟说:“段公子,当年我不顾一切和你私奔,我跟你也曾相依相守了大半年,半年一过,盘缠快用光了,你不得不出去做工,只可惜你心高气傲,什么事都做不成,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们很快就争吵不休,你怪我耽误了你的前程,对我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当时我很伤心,于是将我偷带出来的传家之宝拿去典当换钱,另外还借了一大笔钱,替你筹措经费供你赴京赶考,没想到你一去不回,我还不了帐,没有吃的,只得沦落青楼,没想到我再次见到你时,你已和陈郡谢氏的谢小姐在一起了。”
她说这话不带任何感情,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段非席却是一脸的尴尬和歉疚,谢婉怡无声的泪水滴在酥宝手上,酥宝捏紧拳头,恨不得将姓段的打得满地找牙。
段非席支支吾吾,语无伦次地说道:“当年,我……被逼……是……我错,对不住!”说毕,泪流脸庞,跪了下来,“请你原谅我,晓湄,我错了,害得你这么惨……”
酥宝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不知他的认错是真心还是假意,光是听声音分辨不出来,忏悔的声音倒是有八成真。
媚烟不理会他怆然泪下的道歉,平静地说:“当年我少不更事,被你的花言巧语迷惑,以至于做出后悔一生的决定,只请你不要再害谢小姐。靳公子惜才,举荐你去北方,你大可实现你的凌云壮志,但是,请你记住:果从因生,相由缘见,因果报应,丝毫不爽。你好自为之吧。”媚烟说完,向靳思尤倚了一礼,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没再看姓段的一眼。
酥宝恍然:原来这个媚烟和靳公子有交集,那她在谢府所说的也定是靳公子授意的了?酥宝看了看谢婉怡,发现她眼睛里夹杂着悔恨、痛苦、不可置信、愤怒等诸多表情,心想:她这次真被气惨了,她本是一个不轻易流露内心真实感觉的人。
靳思尤道:“拿了这封信,走吧,别再误人误己了。”
段非席向靳思尤拜了拜说:“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拿了信,匆忙地走了。
酥宝看他这一副曲意逢迎的样子,心生厌恶,只等他出来踹他一脚,捶他几下,谢婉怡拉住了酥宝,说:“为这种人,何必污了手脚?”
等他一走,酥宝就冲了进去,说:“靳公子,你为何还要替他写什么举荐信啊?”
靳思尤笑道:“杨将军素来妒功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等段非席锋芒毕露时他就该倒大霉了。”酥宝点头道:“原来你借刀杀人。”
谢婉怡惊觉酥宝说错话,拉了拉她的袖子,酥宝竖起大拇指道:“果然好计,好计!”
靳思尤说:“北灭南气数使然,北朝求才若渴,我举荐段非席到北朝顺乎天意。因缘会遇,果报自受,段非席厚颜无耻,心术不正,日后若有不好的际遇,也皆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靳思尤走到谢婉怡前欠了欠身说道:“谢小姐,靳某不是要你难堪,是想要你认清段非席的真面目,以免铸成大错,悔之晚矣。”
谢婉怡心痛不已,哽咽地说:“靳公子叫我们来,就是想要我看他的真面目?你已经知道我想要和他……走?”
靳思尤道:“媚烟识得他,跟我说了与他的往事,也说了她看到你们在一起,我以举荐信为诱,请段飞席来一趟,顺便从的口中打听出来你和他的事。”
酥宝哼了一声,“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安心和小姐一起远走高飞,要不然,靳公子说要举荐他,他怎会来。”
谢婉怡有些站不住,酥宝扶住了她,她有气无力地说:“我宁愿没见到刚才那一幕,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想……只想……同他……”还未说毕,泪流不止。
靳思尤道:“谢小姐,他并非你的良人,你们志趣各异,想法殊途,你只是一时情迷,及时抽身才是正道。”
谢婉怡心想:你说得冠冕,你只是替苍家办事,才拆散我们,不过,总算识得那人的本心,那个卑鄙的段非席,要是让我遇到,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她心下存了恨意,也就没有那么娇弱无力,擦开了泪水,眼睛里却有一股狠劲,她本就极有韧性,一时受挫虽然伤痛,却不能将她打到。
酥宝心想:即使小姐和段非席私奔的事告吹,但我也可以帮她依照原定计划逃走啊,以后大家自由过活,干嘛非要被父母之命牵累,嫁给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人。
酥宝对靳思尤说:“你又帮了我们一个忙,但是你害得小姐很伤心。”
靳思尤道:“谢小姐此去苍家,不知是福是祸,但我要提前告知你的是:谢家大少爷温和宽容,彬彬有礼,才华横溢,云淡风轻。焉知他是不是谢小姐的良人?”转而对酥宝说:“如果酥姑娘非要一意孤行,不止害了你自己,还会害了你家小姐。”
酥宝心想:这个靳思尤到底还是不是人啊?我想什么他又知道?跟他作对只怕没好果子吃。酥宝道:“我可没有什么一意孤行的想法。那个大少爷不是病得很严重吗?”
靳思尤还未答话,谢婉怡说:“靳公子放心,既然爹娘已将我许给苍家大少爷,我再无二心,中途也不会有什么岔子发生,即使有,只怕也飞不出靳公子的五指山,我会安心嫁到苍家,从今以后,婉怡会好好服侍我的夫君,心安理得当苍家的大少奶奶。”
靳思尤道:“如此甚好。”
酥宝还要说什么,谢婉怡按住她的手,不叫她说话。谢婉怡道:“阿宝,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