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的马蒂斯三十五岁,而毕加索是孩子气的二十四岁。马蒂斯是一个高大、胡须漂亮、样子好看的人,博览群书,教养极佳。他是一个出身于中产阶级的北方法国人,有点含蓄,不过他在社交上很自如,尤其擅长有礼而富于智慧的谈话,而且他喜欢天伦之乐--他的妻子和他女儿玛格丽特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除了对绘画的共同狂热外,再也找不出任何两个人如马蒂斯和毕加索这么不相像的人了。但是马蒂斯是唯一这样的一个画家:他的成就使毕加索一生都受到激励,而以其作为评判自己的标杆。
马蒂斯很喜欢毕加索,过了一段时间后他把瑟盖·舒金--一个来自莫斯科的有钱人介绍给毕加索。这位收藏家时常到巴黎来,而他第一次到拉维南街时就买了毕加索两幅作品,而且付款极大方,此后一直到1914年期间,他起码买了五十多幅毕加索的画。在他之后又有糖业富豪伊凡·莫洛索夫跟进,以致俄国后来拥有从蓝色时期一直到分析立体主义的众多毕加索作品。
马蒂斯和毕加索都了解这些有钱的业余爱好者的真正重要性,他们当然不否认金钱的价值,但他们两人也都明白有些事情远远重于物质上的获得。受到承认、受到推荐、受到有识之士的赞美本身就是一种激励。毕加索曾说:“成功太重要了!常有人说一个艺术家应当为自己、为对艺术的热爱而工作,而且要嘲笑成功。这是一个错误的观念。艺术家需要成功,不只是为了生活,主要还是为了能看清自己的工作。”
成功是必要的,而它也正缓缓地接近毕加索。蒙马特常有许多访客,大多是来找乐子的巴黎人。另外也有少数外国人,像匈牙利人、德国人、捷克人、高而苍白的瑞典人,他们是因关心艺术而寻访某些特别的艺术家。有些人找到毕加索,请他解释他的画--它是什么意思?他一辈子都厌恶这种问题,而这些问题一辈子都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
什么人都想了解艺术,他生气地叫道:“为什么不去了解一只鸟唱的歌?为什么人们可以爱夜晚、花朵、周遭的一切,而不试着去了解他们?可是提到了绘画,每个人却都想了解…”
毕加索晚年的时候,用故作神秘、开玩笑或粗鲁的态度来对付这种问题,但在年轻的时候,他的手段更为激烈。有一天晚上,他在餐厅被一群热切的德国人烦得要死,他走了出来,那些人大惑不解,也跟着走在后面,到了一个广场,他转过身来,亮出他的白朗宁,连开了好几枪--这真是一个令人无法忽略的暗示。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访客都如此烦人,事实上,他们带来不少金钱。有一天温拉德到“洗衣船”来,把毕加索画室里的全部作品一股脑儿买光,付了2000法郎。看着这一大笔钱和空了的画室,毕加索决定要好好度个假,于是和斐南蒂搭上了去往巴塞罗那的火车。
斐南蒂的出现既不使荷塞家人惊讶,也没有使他们不高兴。他们都很喜欢她,奇怪她为什么不嫁给毕加索。她并没有提到那个疯子雕刻家--她法律上的配偶。她让毕加索的朋友们都很高兴,包括派亚瑞斯在内。
不过这里只是他们旅程的中站。待了几天之后,他们就出发到了高索,一个位于比利牛斯山高处的山城。
高索的生活方式跟欧塔很像,也跟欧塔一样在卡达浪的语言和文化圈内,因此毕加索就像回到了家乡一样。他住在唯一的一家小客栈里,跟当地的村民交上了朋友,并且开始作画。
刚开始在高索作画时,他似乎还延续着他的古典作风,画着柔和的形体,大多用粉红色,有些作品上只有这一种颜色。其中有一幅斐南蒂的人像,另外还有一幅裸体人像,画中的女人手举在头上,对着镜子整理着头发,镜子由另一个女人拿着。但是不久之后,画风忽然变硬了,粉红色不再那么艳,人的形象开始变得像雕刻的形状,脸部有着无表情的、面具般的特性。《送面包的人》--一幅大型油画,上面是一个戴头巾的女人和两大块黑面包,面包下面垫着白垫子。这幅画就显示出刚才说的这种变化,而在毕加索返回巴黎后这种变化更为明显。
1906年夏季的这几个月是十分美妙的,不但产生了不少作品,恢复了毕加索的健康以及他跟乡间生活的接触,也强壮了他的身体、心智和精神。这些日子本来可以一直持续到秋天,不过客栈里的一个小孩儿忽然得了伤寒病。毕加索一向惧怕疾病--死亡的前兆,因此他坚持马上赶回法国。
回到巴黎之后,毕加索用他从高索带回的画作重新填满了他的画室。上次唯一还留在画室的是一张未完成的赭特露德·史丹的肖像,脸孔的部分还是一片空白。他在还没有机会再次见到她之前,就凭记忆完成了这幅肖像。美丽的脸蛋被一个面具所取代,不动而专注,有一双严厉的、高低不平、大小不等的眼睛。朋友们都吓坏了,模特儿本人倒是很高兴。至于“相似”的问题,正如同毕加索所预言的,她随着年岁的增加越来越像这幅肖像。
这幅画之后跟着又是一幅,是幅自画像,在此,那种面具的特性更加重了。而后又出现两个裸体人像,巨大、粗壮、似雕像的女人,像铜色一般淡红,以传统标准来看称得上丑陋,而且丝毫不带情感,整个的感受跟粉红色时期完全不一样。
这个时期他开始注意到野兽派了,他马上知道他们的表现手法和艺术风格不是他自己的答案。此外,由于塞尚在1906年10月间死去了,他身后的作品展览更打动了毕加索的心。他一直都很欣赏塞尚,他看过愈多塞尚的作品,愈发现塞尚的心思也被困惑自己的同样问题所占据。塞尚说的“用柱体、圆形和角锥去处理自然,并把它们都纳入配景…”立即引起了毕加索的回响,两个相似的心灵产生共鸣了。
1906年的秋天到1907年的春天之间,毕加索的心思不断地酝酿,经过一连串地准备和许多草图的尝试后,所产生的是最具野心的一幅作品,在这幅作品中他要把他的绘画、雕刻的观念和其他许许多多东西结合起来,这是关于空间、体积、质量、颜色、平面和线条的所有概念。1907年春天完成的作品《阿比南少女》上面有五个女人,她们的所有人性和感觉都抽象化了:她们粉红色的身体,几乎没有任何修饰,在画面上排列成从左下方到右上方的对角线,其中一个则蹲踞在右下方。左边的三个女人有着“高索”式的面具脸孔,其中一个头部的轮廓上可看到一只几乎占据全脸的眼睛,另外两个头部脸上可看到鼻子的轮廓,像楔子一样尖,身体部分大多是由直线和有角的平面构成。她们站在蓝色的背景之前,而右半边扭曲的力量更达到另一个高峰:蹲着的女人脸部转向右方,形状被野蛮地打乱了,而上方站着的女人脸孔是一个长脊、突出的鼻状物,极像某种刚果的面具。
毕加索创造了立体派的第一件成品,一幅革命性的可怕画作,连带着它的全副潜力和全新审美观,如同一颗无政府主义的炸弹投入了西欧的绘画界。
他邀请了一些挑选过的朋友来他的画室,希望能传达这个来自另一世界的讯息,不奠基于美的审美观,但是他的努力是枉然的。他们完全没办法掌握它,他们仅有的反应是震惊、慌乱、惋惜,及一些神经质或愤慨的笑声。即使是富有鉴赏力的舒金也摇头叹息这是“法国艺术的一大沦落”。
这枚炸弹没有马上爆发,但在一长串缓慢的强化过程之后,《阿比南少女》被证明是这个时代最有力量、最具冲击性的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