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的夜已经深了,我抓紧斗篷,闭着眼睛在旷原处躺下来,鼻息间尽是春草的香。
我笑了。记忆里,那个名唤柳七的男人就是这般走进我的生命。只不过,那时的他极狼狈,四仰八叉摔在泥堆里,满身草屑,气急败坏冲卿卿挥拳头。看见我,他愣了愣,继而大咧咧龇牙,桃花眼弯弯亮亮:“原来你就是柳若雪,可比秦家那位好看!”
我从没听过那么露骨的夸奖,一时有些臊,心道这人生得俊美,怎口气这般轻佻?!
卿卿闻言大笑:“阿姐,人家本就是采花之人,如今这般已算含蓄了。”
我顿吃一惊:“你何时交了这样的朋友?!”
她干笑两声,含糊几句立马顾左右而言他,显然不欲多说。我不好勉强,便也没有多问,只暗暗提醒自己多个心眼。
这之后,我见他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他开始频繁地在我跟前晃。卿卿说,他一定喜欢我。我笑笑不说话,心里却不免讶异。毕竟,他与我所期望的相差太远。我喜欢安定,讨厌玩世不恭。
再然后,他的热情渐渐淡了下来,说话做事规矩许多,只是与卿卿仍不对盘,三天两头地闹。当然,吃亏的每每总是他。有一回他打赌输了,卿卿为了灵椒巷新出炉的虾包儿,硬要他在雪夜里跑了大半个京城。回来时脸冻得通红,揣在怀里的虾包儿却冒着热气,他一边嘟嘟囔囔抱怨,一边软言软语地提醒:慢些慢些,小心烫。
之后又过了一年,府里陆续有人上门提亲。卿卿晓得后,撺掇柳七将人祖宗十八代挖了个透。
“阿姐,你看这个怎么样?”她懒洋洋歪在塌上,举着一张画像问我。
这个男人我记得,是户部张侍郎的独子,模样周正,谦和有礼,敦顺温文,虽不够佼佼,但也着实挑不出毛病,是可以依靠之人。
卿卿见我不说话,还倒我没听清,就重复了一遍。我无法,漫不经心道了句“还行”,接着又问:“你觉得呢?”
她撇嘴:“长得还成,就是眼睛呆呆板板生得差些,一看就是个老实人。阿姐你又那么好说话,将来两个人准吃亏!”
我听得哭笑不得,可细嚼起来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他五官不错,若是眼尾能稍往上扬些,就像——我脑中倏地跳出一双凤目,那凤目平日慵慵懒懒,笑起来极清亮愉悦——很熟悉,可就记不起来在哪儿见过。等我记起来的时候,他的目光里满满已是另一个女子的笑靥。
那****生辰,秦素桐带了新酿的梨花白,卿卿贪杯,未几便喝得醉醺醺,早早给人送回了房。事后我挂心,临睡前过去看她。彼时她正好眠,柳七却乘隙低头吻她。
然而,就在两人的唇即将触上的时候,卿卿似在梦中感觉到了什么,头微微一偏,随即整个人向塌里蹭了蹭。虽然姿势变动不大,但因为侧了脸,所以柳七失去了原本锁定的目标。他怔怔看着她的睡容好一会儿,才无声地勾了嘴角,收回双臂,直起身来,然后好整以暇地坐在她身边,静静地望着她。
我迈出去的步子猛地缩了回来。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失去了,空落落憋得人难受。
之后几天,我都有些提不起劲。卿卿还倒我病了,巴巴请了大夫,我不肯看,不想没几日,却是真烧起来,且来势汹汹,闹得我混混沌沌躺了十数天,待得大好,人已瘦了一圈。
卿卿心疼,支使柳七买这买那给我进补。柳七倒无怨言,反是我有时脾气上来,故意使小性难为他。先说口中无味想要华宝斋的梅干,等他回来,又说肚子饿想吃灵椒巷的炒栗子。栗子很香,我却味同嚼蜡,剥了几粒便恹恹扔在一旁,抓过被子把自己蒙起来。
我不知道我在发泄什么。
我恨这样陌生的无理取闹的自己。
——也许,我真是魔怔了。竟开始无耻地怀念他微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