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以后我上课不多,几乎每天下午都骑着我妈妈退休后留下来的女式自行车在长春的街道晃来晃去的。学校晚自习要到九点半才结束,而且天桥下面那些等找活干的民工到六点多就散伙了。有钱的时候我凑过去一起玩,哪天口袋空空时我就坐在一个人的身后,心里计算他输了多少钱。有时候我觉着自己人品是不是有问题,因为他每掏些钱出来我心里就会暗爽一回。他们结束得早,天刚黑就各自回去了,我买了一串糖葫芦坐在路边合计着,如果每三十分钟吃一粒山楂,七粒吃完我就可以和放学的孩子一起正点回家了。我当时想,我需要那么一个地方,它不限制我和自由,在我回去的时候也没有像那样的人问我“今天怎么没上课”之类的话。骑在路上我想明白了,那地主是有的,它的名字叫大学。
即使上午去教室我也是在后排睡觉为傍晚的天桥牌局养足精神,我从不缺班主任老大的课,但他还是找我谈话,说杜宇琪你要再这样睡下去,七个月之后哪也考不上。我没敢反对他,尽管我认为,从高中到大学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有比我更不用功的。有一天正上着课,一男生拎着包从后门钻了进来。前排的女生问他多少天没来了。“还以为你死了,”她说:“班里正打算今晚给你开追悼会呢。”
“谢了,你回去整整容,我指定约你。”他有模有样作了个揖,坐下来问我,“老大呢?”
“十班上课呢,”我说,“他可想死你了。”
“我知道,他昨天给我打电话说我今天必须来,不然告诉我爸。”
“没别的事,就是考前动员。”
“什么觉悟呀你们,”他说,“高考那么大的事情不动员我也主动参加。”
“我说你别去了,”前排女生插话说:“无非就给国家浪费纸张。”
“你还浪费粮食呢,”他顶了一句,回头冲我说,“我被那姑娘耍了。”
“怎么了?”
“我陪那姑娘天天逛街,半个多月没上课。我琢磨着到时间我进不去大学,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人一起送报纸得了。谁知道人家昨天告诉我早都被保送走了。”
“不错。”我说。
“老大什么时候下课?他让我看看他,我一会还有事呢。”
“刚上课,”我把坐垫给他,“睡一会吧。”
“我去十班找他吧。”
我拿出十块钱放在桌上,说:“我赌他一出来准抽你。”
他眯眼看了看黑板上的坐标图,摇摇头起身拍那女生说:“别忘了,回去整整容,长相超标大学不要的。还有跟老大说,李佳毅说到做到,答应他来上课就上了半节课。”
大学报考时李佳毅又回过一次学校。他将每个同学的志愿都调查过之后,问我报什么地方,看着我志愿说:“你这成绩还想往祖国的心脏跑?”
“会说话吗?”我问。“跑什么呀?是学习知道吗?”
“分数高吗?”
“差不多吧,不高的分数。不过你的理想不是送报纸吗?”
“那不急,就先去北京玩四年再说。”他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挂掉跟我说,“就填这个了,考上了我请你吃饭。”
九月下旬我接到通知书。我父亲扛着一大包行李跟我上了火车,正巧和也在那念书的学长同一趟车,我父亲憋着一肚子的疑惑没说话。上了火车站的接送班车他自己嘀咕着:“再差也是个大学吧。”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不过进了学校还是受到不小的打击,当天下午我又回了趟火车站。我前面说过,第二天早上我又狼狈地回来了。我父亲坐在花坛边问我怎么办。我看到了那些花都要枯萎了。突然有人在后面掐住我脖子,叫道:“杜宇琪,你给我偿命,就是你把我骗过来的!”
按照李佳毅的描述,近二十年来他们家一共发生过两件大事。一是他们出生,当时孩子太小,怕人见多了吸走了灵气。等百日便由他祖父做东,请足一百人参加晚宴,就连他姑妈也提着肚子,从四平赶过来祝贺,那应该是李佳毅第五次见到杨柳郁,再就是最近的一次,可惜此时他祖父已不在人世,他妈妈找人印足二百份请帖散发出去,龟仙还见到过剩下的帖子,首页是“敬请光临”的客套话,第二页是极为夸张的影印的本科录取通知书。
“你丫怎么没烧香拜佛呀?”黄教授事后嘲他。
“烧了,去的北山庙里。”他说,“给我爷上根香,旁边还放个你的灵牌呢。”
从北山下来一大家子就挤上租来的大客浩浩荡荡地开往北京。为了避免走失,李佳毅的妈妈给每个人配一顶红帽子。弄得同样早早报告的马裴阳看到他们还以为科防院升级为著名的观光景点。没几个人是奔着他的面子来的,一大票亲戚把这当成了由他奶奶赞助的北京免费五日游。行李一放下来,那些人就像出笼的鸟一般无影无踪了。李佳毅百无聊赖从一间宿舍晃到另一间宿舍,每间都是五张空床,一台电视。转到205室他看到了我的名字——杜宇琪。他把这揭了下来,带回自己的宿舍。205室朝阳,他想想把自己的名字揭下来,将“杜宇琪”三个字贴回205室,然后也不知道是谁,先把“李佳毅”贴换上去,贴在“杜宇琪” 的上方。
“你丫当时怎么不把我揭下去呢?”龟仙埋怨道,“那我到了别的宿舍,也用不着被你们带坏了。”
“谁让你真名里没有‘龟’字的?”他说。
白天他妈妈叫他一起出去玩,他早就没心思去了。已经陆续有些学生报道,他守在门口看着每个女生走过去,心里越来越冷,个个长得跟个土豆似的,又黑又短。一个晚上他躺在空寝室里翻来覆去地睡不觉,哀叹着:“生活没希望了。”
未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呢?第一个学期他有了四个女朋友,因此他不需要洗衣服,不用交作业,可以把网球打提远远的,拿可怜的番茄撒气,有一个漂亮的女生陪他逛街,假如不怕被掐死,还能趁其不备偷吻一下。第二学期这些都没了,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以至于总是不自觉地东张西望看看是不是真是被小恶魔缠住了。
先是番茄终于对他发火了,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一向温顺的绵羊居然也能张狂起来。那一次他照样一拍把球打飞。番茄跑进草地里像丢失了钻戒一样埋头搜寻。
“墙外边呢!”李佳毅冲她喊,“你在那儿能找到什么呀?”
“那你跳出去找。”她将球拍一扔,坐在草地上。
“球在你那边呀,我怎么找?”
番茄钻进铁栏,从高速公路的下面捡回网球,扔给李佳毅:“你从来都没有好好打过,一直在玩我。”
“我不好好打我找你干嘛呀?又不是我想打飞的,就这水平呀我。”
“再打十分钟,轻点打成吗?”
李佳毅点点头,将球慢些发出去。番茄将球回击右侧,他加些力气打回去。还算是顺利,像练习战一般平静。不过球最后一下就跟鬼似的击在球柄上,像炮弹向斜上方飞出去。一片乌云缓慢遮掩住强烈的阳光。李佳毅半张着嘴痴痴望着。球落到高速车路上,被一辆货车载走了。
“我受够你了!”番茄将手中的球拍转身掷向墙外,“李佳毅,以后你甭来找我。”
那天晚上李佳毅喝着听装啤酒告诉我们总要再找一个,凑足四个人才好。
“对了,周末咱吃顿四喜丸子吧。”龟仙没头没脑地联想道。
不过李佳毅周末要去陪小天鹅,半个多月没洗衣服了。衣服积成两桶,李佳毅拎到女生宿舍叫出女朋友,又重新那一套虔诚的祷告:“今天太阳真足,好久没碰上这么好的天气了,要能和你出去就好了。”
“去哪呀?”小天鹅天真地问。
“去不了。”他哀怨道:“我过来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我一会还得洗一天的衣服。你看看,今天比往常还多出一大桶。”
“那怎么办呀?”小天鹅想了半天找出一个两全的办法,“你拿回去洗吧。”
“啊?”李佳毅愣在那里,看着她进宿舍楼,回来就把我的衣服从桶里挑出来,扔到床上说:“你丫自己洗吧,我洗衣机坏了。”
四喜丸子没吃成。我跟他在水房忙了半天。我问他是天灾还是人祸,“天灾就认命,人祸还能治。”
他摇摇头,甩掉手上的水,躺回床上睡到第二天出操。
前课代表破天荒地走到禁区他桌前,摊开手中作业本。
李佳毅拍拍旁边的同学,说:“作业呢,人家收来了。”
“说你呢,李佳毅。”
他伸到空空如也的衣袋里,虚张声势道:“这个,我刚买两张球票,周末去看球吧。”
“先把作业交上再说。”
“我没写。”他咽了几口苦水,在桌上转动钢笔。
“把你名字写一下吧。”她把黑名单递给他,“加个括号,记上一学期没交过。”
大一下半年最初的一个月,每次失恋他都要找我们喝酒。为此龟仙和我乐于去蹭饭。对他的诉苦我们先是敷衍几句,接着大口吃菜。他问我们此时应该是解脱还是难过一番。
“喝酒。”龟仙笑眯眯地给他倒了一杯,“喝酒最重要。等杨杨离开你,下周咱再吃一顿。”
“你丫禽兽?”他骂了一句,低头沉思起来,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个个追上手那么难,分手倒是一个比一个快。
我问他失去了这么多,得到了什么。
他说不知道。龟仙不停劝酒把他灌倒了。不顾他摊在椅子上念念叨叨的。我和龟仙继续点菜自娱自乐。饭饱后龟仙从李佳毅身上出钱包结账,又要张发票塞回钱包。外面的冷风一吹他就清醒多了,嚷嚷着他记起来了,他要得到的是爱情。
绝大反差,之前同时和四个女孩子恋爱,生活像走马灯似的奔跑于无用的约会之间,之后只有一个女友,接近一年的时间,李佳毅没再对其他女孩有过类似的感觉。有时他自己也粉饰一下,和石云睫的相恋绝对是一场经典的教科书式的爱情。哪里像教科书呢?我们寻不到两人的爱意从何滋生,应该承认,他们开始熟悉于石云睫住院的那段日子。但肯定的是他仅仅是借机出去玩,连四个女朋友他都不会隐瞒一下,根本没有去接近她的意思。那时候黄教授还在,他和龟仙一起嘲笑宿舍长在追人家。
杨柳郁对王子说她做梦也没想到他表哥这种人会去喜欢石云睫。她不赞成他们的恋爱。自从她和石云睫真正结为朋友之后,就不想再让谁伤害到室友。快到四月的一个下午,也就是石云睫和李佳毅从香山回来的第一个周末,她当众警告表哥不要再碰那个已经是孤儿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