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年冬天我们都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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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丢了什么 (1)

那个叫杨杨的女孩,信息系的系花,李佳毅最漂亮的女朋友,也是四个里面最早和他分手的。大概是一月底,学校寒假的第一周,李佳毅在大雪漫飞的长春与远在西安的她,在电话里分手了。西安是不是也在下雪呢?那段日子李佳毅每天都想一次这样的问题,有好几回他抑制住打电话去问她的冲动。留着开学问她吧,他想,这样我们又能见面了。这是很奇怪的事情,返校后他们又约会了几次,谁也没提过寒假的电话,就仿佛分手的事情在两个人的记忆中不约而同地被删除了。直到三月底,他们从前门的旅馆各自归来,李佳毅就再没约过她。

那次是李佳毅第一次和女孩过夜,既然他不说,没人能知道当时的情形如何。总之从那以后,李佳毅彻底遗忘了那个最美丽的女朋友。

十二月四日的夜里,住在205室的杨杨醒来上厕所。窗户夹层中的风低吟一般轻轻哭泣,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她贴着墙壁蹚过三个宿舍门摸到水房。厕所的门被吹得咯吱咯吱地响,还没有进去便看到一缕缕白烟从里面冒出来。窗外的路灯透过六块玻璃窗在走廊的地面上映出六个大小相等的淡黄色长方形,一缕缕烟圈在这样长方形中轻轻涌动。紧张令她咬破了下嘴唇。她盯着门窗的最影子,忽然右侧最下边的长方形中升起半个头影,它慢慢向左移动,最终整个头都出现在左边第三个门窗中。她在走廊靠着墙壁缓缓将身子向前倾,渐渐看到水房的窗户,再往前一点她看到了背对着她的肩膀,她鼓起勇气向前跨了一小步。这回她看到了,一个短头发的男人对着窗户抽烟。她慌忙用右手捂住了差点叫出来的嘴巴。然后她蹑手蹑脚扶着墙壁小跑回宿舍。

躺在床上她才大口喘气,这时她想起来,她的一双拖鞋丢在厕所门口了。第二天,厕所人最多的时候她找回了那双拖鞋。她决定把这次的事情像恋人的名字一样压在心底不对任何人讲,免得同学嘲笑她的想象力太过丰富。即使对李佳毅她也没有讲。直到石云睫的事情发生后,她才对他和盘托出。星期一,她对政委报告了此事,之后她又对周围的好友描述了一遍。就这样,夜袭的事情被搞得愈发诡异了。

李佳毅觉得如果星期五的晚上不是公映“哈利”,那么夜袭407室的事件就可能不会发生。他认为“哈利”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刺激一个正常人的性犯罪意识。“哈利”是只黑猩猩的名字,它有个叫毛毛的朋友,那是只卷毛狗。多年来它们形影不离结下了伟大友谊。我们小时候都看过它们一起拍的电视剧,人类为它们配的声音。不知道谁最先用毛毛指代毛片,反正这一叫法词流传的,经过几次改进,讨人喜欢的黑猩猩最终取代卷毛狗成为色情电影的形象代言。简单点说是,十二月七日的晚上,一大群男生围在我们宿舍里饶有兴趣地看别人做爱。

本来我们是锁着门的。军大衣被挂在门窗前,外界与我们隔离了。可以想象世界是一个巨大的三维空间,有那么一小块封闭的空间与外面失去了联系,里面正飘散着不为人知的淫荡气味。可是我们错了,世界是四维的,而且中国移动曾承诺信号覆盖无处不在。至少有二十人在及时接到短消息后自带板凳挤进了我们宿舍。李佳毅断言,那晚闯进女寝407室的必定是这二十人中的一个。

我还在少年时曾写过一篇讨论色情电影的影评。奇怪的是杂志社认为内容太过露骨不予发表。被迫将所有的“色情”通通改为“艺术”便如愿刊发了。我在文章里说大多数艺术影片导演都很讲究镜光感,无论近景远景的选择以及正光背光的强度都很到位,但可惜没有多少人能观察到画面的妙处,只是男性观众时常会被演员不着痕迹的表演所感染。然而不久,手淫之后我们才明白,A片是多么无聊,性是那么可悲。一部电影还没放完,发泄后的男生就带着小板凳离开了我们,躺在床上的人不知何时自己深沉入梦。说不清从哪冒出来的风将门吹得时开时合。

我把那张落寞的《哈利》从影碟机抽出来时看着墙上的镜子。时值今日重新描述往昔我早已记不起那一夜我都在想什么。可能是自问凭什么理由让我在年少正佳的四年待在这么一个地方,它将把我引入何种生活?可能是在回想过去,一些像无法忘记的梦一样模糊而难以诉说的往事。总之我对着镜子发呆了很久,这时我才想起来,说到底自己是这么一个人——就是对面的这个人。走廊的灯悄悄熄灭,在蓄势等待谁的一声唤起。我在门楣重重划了一下以重新震亮灯,然后将以前的耳钉、耳环通通翻出来。最后仿佛是为了平抚我忽然激动的心,把那些带有各色吊坠的耳环——试过。

因为醉酒的缘故,队长在星期五傍晚九点多被大四的学生扶回来就睡着了,在睡梦中还在计算着自己在这一晚上到底被灌了多少瓶啤酒。一瓶,两瓶,三瓶……就像医生建议失眠者用数绵羊的方式入睡一样,他不知不觉地滑入梦乡。早上四点半铃声响起令他还以为寝室的闹铃将他提前叫起。摸到电话时他才记得这一天是周末,与闹铃无关。

杨柳郁?他试图将电话那边的人和他头脑中若干团成一团的形象里挑出一个联系起来。他用冷水洗了脸,以令自己昨晚喝第三瓶酒后就暂停了的思维重新活跃。这时他突然感觉到,科防院是一个浆纸糊的花风筝,连接的线从一开始就握在政委的手中,在队长看来令科防院高飞是如此容易,然而那看不到的线一转交到他手里便自行断开,远处的风筝像落进水中一般消失不见。他是那么希望能够在政委归来之前找到并补好这扇风筝,将它再次放飞高空中。

“都检查一下,有谁丢什么东西?”他到407室后就问这句话。如果没什么损失,再大的事也能过去的,他想。他看看身后的锁,本来他想问睡觉前锁门了没,不过随即他就摸清楚这种锁用一张信用卡便可以悄无声息地撬开。“没丢东西周末就放个大假,”他说,“先别急着说出去了,不然其他宿舍会无谓地恐慌。”

“我军大衣不见了,队长。”杨柳郁说。

“小事情,”他说,“白天我弄件新的给你。”

“但是她呢?”杨柳郁指着一语不发的石云睫说,“她本人都不知道丢什么了没有。”

“我没丢。”

大家没说话,每个人都听得出失去或保留下来的是什么。尽管石云睫也渐渐怀疑这些,不过她宁愿别人相信这一夜她都无恙。

“不会的,我看他只是个贼。”

“但我们谁的钱也没丢啊。”杨柳郁反驳队长说。

“那我呢?”马裴阳裹进了被子里,又掉起眼泪来,“我也睡下铺的。”

彭倩忍不住笑了。

“不行!”杨柳郁皱着眉说,“一定要把他搜出来。”

队长又冀望另一结果,抓个倒霉的男生一并顶下今晚的事情。他明白事发一个多小时再去搜出那个人是多么不切实际的想法。总会有个恋爱中的男生在天亮前没能及时离开女朋友的床铺的。“会找到的。”他对刚叫来的教官讲,“每个宿舍门敲三下,不开门的就喘开。”

十二月八日的凌晨,整个北京城都在熟睡的时刻,科防院的女生宿舍楼像被开水烫过一样焦躁。队长带着两个教官强行搜查了每一间寝室。“看上去跟突击检查妓院似的。”马裴阳事后对我们形容。

李佳毅伸出食指摸摸她一侧露出的酒窝,又用粉笔点到她另一侧的脸蛋上。“我跟你说,一天点三小时,不出一个月,这边也能生个酒窝。”

“你去死!”她掐了一下李佳毅手臂,说,“就是你干的,后来变成小老鼠溜走了。”

事情在往最坏的方向发展,除了整座楼的喊叫声外,三个男人一无所获。队长脱掉军大衣,里面的毛衣已经湿透了。他给每个教官递了一支烟。三股烟以汉字的形状飘浮在他们头顶。

队长抽完后将烟头弹出窗外作下决定:“把库房打开吧。”

根本没这个必要,打从我们入学都没听说有人进过那库房,自然谁也不会有进去探个究竟的兴趣。长年的关闭后其似幽灵古堡透着阴森的气息。在白天窗户上布满灰尘以阻止一丝阳光溜进来。重重的铁锁生满铁锈,我们相信,即使是从政委那儿弄到钥匙也不一定能打得开。

等到天已破晓他们才敲断锁链,一缕尘土从里面喷出来。

“有三只老鼠往外跑,”马裴阳腆着一个酒窝对李佳毅说,“你就是中间最大的那只。”

但是慌乱中他们看到的也仅仅是一片黑影,三个人同时做出搏击准备。那是防卫课的第一讲,即左臂罩面,右臂护胸,左腿身前支撑,右腿在后点地随时可以踢出去。有些滑稽的是,面对三只老鼠,三个男人一起向后跳了一米远的一大步。

一个多月的时间政委反复询问过二十几个人,每一个嫌疑人都在他的调查范围之内。我曾三次单独面对他的盘问。那种问话方式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十二月八日早上你几点回床上睡觉的?

……早上我就醒了呀。

干嘛要去女生宿舍?

……没去呀?

有东西忘在那边了?

……没呀。我一直睡觉来的呀。

回去想清楚,你懂我的意思吧?我不跟你多说了,明天再找你。

……

不过政委找了我们几次就没再找我们,不知哪来的清风洗脱了我们身上嫌疑的气味。事后不久黄教授得知是有人证明我们那天不在现场。某个知情者告诉政委:杜宇琪李佳毅他们四个人在水房赌钱到天亮。

主要原因是星期五夜里我没法入睡。一位叫张跳跳的朋友刚从新加坡回来,说好了一下机就给我电话的。结果我在别人入睡后连洗了三桶衣服也不见半声铃响。躺在床上我每隔几分钟就抓一次话筒聆听,正常的铃音证明问题不在科防院这边。点亮小灯看了几页《塞·特的真实生活》,全书平静的传记风格根本就不能催我入眠。一阵阵脚步声震亮了楼道里的灯。

放下书我踢了踢上铺,叫道:“起来吧,别装死了!”

李佳毅在上面晃了几下:“睡觉呢我。”

“打牌吧,我睡不着。”

“都谁呀?不就咱俩吗?”

“龟仙和黄教授回来了,我刚听见他们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