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快走到了酒店,“先在大厅坐一会吧,我等妈妈下来一起出去,就没法陪你了。”
我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来得慢了半拍。两个沉默了一会儿,我十指叉在一起,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你现在每天都什么时候写东西呢?”
“夜里,等他们都睡觉以后。”
“那白天不困吗?夜里也很冷吧?”有一个刚从电梯下来的女人在叫张跳跳,她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说:“我先过去了,写完了要告诉我吗?别的不能帮,出版方面可以帮帮你。”
我坐在长椅上望着她们走出旋转门。之后几个小时里我反复地在走廊里踱步,要不然就趴在窗前望着暗下去的天。服务生几次过来问我需要些什么。我说不要,谢谢,我在等人,等人。最后一支烟被抽尽时我想情绪来了,是我该痛哭一场的时候了。我真该质疑一下我的生活,为什么我会如此狼狈?为什么我会以谎言度日,最终一无所获?很长时间过去后,张跳跳终于和她妈妈回来了。由于我怕自己不敢叫她而错过最后的机会,我站起身向她们迎去,以让她看到。
“啊?”她惊讶地愣住了,“你没走吗?”
“其实,”我断断续续地说,“早些我本可以同她一起回去的,但是,我没法帮她付三块钱车票,所以不大好意思。我是说,我连自己的车钱也没有,我一分钱都没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呀?还抢着付什么账呀?”
“本来,本来我是有钱的,但我昨天输光了。”
“你不是说你昨天写东西来着呀?”
“我骗你的,”我紧张地揉着眼睛,“但我没想一直骗你,我是要写的。”
她过来摸摸我的头,抽出一百块钱,“我只比你大六个月,但我觉着你怎么比我小这么多啊。”
“几块钱就够了。”
“都没公交车了,打车回去吧。”她还是塞给了我。
“我会写出来的,”我说,“我没想骗人,我不会一直让你失望的。”
回到系里都快十一点了,我用打车剩下的几块钱吃了一碗面,买了一包烟。
“你还回来啦?”李佳毅看到我叫起来,“我正琢磨着你会跟美女上床呢。”
“上床分两种。”我解释给他,“一种是短时间的,那叫放纵;一种是十多小时的,那叫休息。我只是前种而已。”
“那你是得好好休息了。”小龟装作很恭敬地将我扶上床,给我点了一支烟。
“各位董事,”我躺在床上叫他们,“报告一下你们今天的活动范围。”我忽然觉得床上少了点什么。我起身警觉地看了看,枕头还在,军大衣还在,床垫还在,手机?我没有。“我被呢?”我失声喊出来。
李佳毅朝窗外努努嘴。我开窗看到楼下有个坠楼的死尸一样的东西糊糊的一团。
“政委扔的,”小龟说,“他说你没叠被,叫我们也不许去拣。”
“他怎么回来了?”
“早上有男的闯进女寝407室,政委赶回来查了一天。”小龟说。
“因为什么事啊?查出来了吗?”
“查出来了,”李佳毅严肃地指了一下。“是你。”
秋天我进入科防院,直到又一个秋天快要来临时我离开了那里。前后在那里待了一年左右。倘若没有这件事的发生,那么科防院留给我的可能也只是散乱的琐碎记忆。前年的圣诞节前夕,我打算真正去做点事情,而不是怨天尤人地混下去。连续三个晚上我坐在桌前却无法写出一个完整小说。即使我对张跳跳讲了很多情节,可是我发现那些只是故事而已,我不能承认那是一个想做好作者的人应该写出来的。有一天我对李佳毅说咱门别等学校了,自己先查一查吧,因为我想弄清楚原委,把这件事写下来。他听后紧握我的双手,以极其夸张的声调说:“抓住这个人,我们要把他吊着打!”
按照规定每天晚上十点钟女寝大门都要由101室的宿舍长用铁链锁住,由于那天是周末,很多出去玩的女生求她晚点锁门,出于情面她对那些女生说最多延长两个小时,到了十二点门还是要锁上的。夜晚不时归来的学生令她决定再延时一个钟头直到一点钟再封闭宿生楼。意外的是那时候她已经睡觉了。不过很快得到的新线索开脱了她的过错。队长在一楼的水房注意到窗外的保险栏拗断了一根,中间空出的间隙刚好使一个人从外面钻进来。她找来了负责本周一楼卫生的105室。她们承认周二在清理水房时看到保险栏坏掉了,出于担心学校会让她们来赔偿损失,就此隐瞒了下来。这是科防院的众多优良传统之一,发现有公物损失应上报队长,由队长报告政委,因为政委不愿去当一个传令官的角色,他不会继续报到院长那里,他会批示队长去查,队长便批示报告者去查,一般周期是三天,若无结果便由报告者赔偿公物。105室的女生都拥有考上大学的智商,没笨到去报告队长我来花钱修的地步,她们知道这周过去是下周,要是106室的人也足够聪明的话,就看下下周107室的运气如何了。
那扇像掉了颗牙齿的水房窗户面西背南,星期一的中午我们带好尺子胶带以及放大镜绕到楼后去勘察,越接近出事地点我们的步伐便越缓慢。李佳毅又嘱咐一次待会儿要小声,仔细检查。“由我打头,四个人排成一列,”他说,“不要破坏现场的脚印。还有你,”他指着我身后的小龟说,“能站起来就学人一样用两脚走路,四脚着地会使雪上增加一倍的脚印。”
“就是站不稳,也不能乌龟壳先着地,”黄教授跟着叮嘱一遍,“这样破坏更大。”
小龟瞪着眼睛笑不出来,狠狠地掐了我一下。
“你丫发神经啊,”我回头踢了他一脚,“我招你惹你了?”
“就你没骂我,”小龟揉着左腿说,“我不掐你再跟着骂,那就都齐了。”
“闭嘴!”李佳毅命令道,“就快到了,跟着我们步子走,别乱了!”
我们悄然穿过一条路,脚下的雪咯吱咯吱的,拐过楼角一楼阳光透了过来。在李佳毅的一声令下我们停住了脚步,看着前面每个人都惊呆了。这里成了观光胜地,几十个男生女生聚会到此来寻找线索,一些人冷得围坐在雪地上拢起了火堆。几个男生纷纷从保险栏往水房钻以验证谁更胖一些。一个人沿着大楼的竖梯爬到高处冲着下面的同伴喊:即使爬到上面,也同样可以跳到二楼或三楼的水房进去。我们按计划拾起了楼后的烟头,但是太多了,十几个烟头分成三四个牌子。
“我就是再没钱也不会买这种烟抽。”黄教授也点起一支烟。
“你是不抽便宜烟。”小龟说,“你没钱时不买烟,就抽我的。”
李佳毅长叹一口气,扬了扬手,再次显示了他的领袖气质。“走吧,晚上再来。”
男寝的大门永远都不会关。根据十二月八日石云睫发现夜袭者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多,几天前杨杨在水房撞到他的时间也与此相近。我们决定两点半去那里守候。提前半小时李佳毅就下来把我们拍醒了。三个人穿好衣服又准备了绳子,只有黄教授还赖在床上。
“不去,”他说,“去女寝又不是找谁睡,抓贼哪来那么大兴趣?”
我们只好三个人绕过政委的房间从另一侧楼梯下了楼。外面树枝发出沙沙的声音,月光下的白雪映出彼此的身影。我们躲到楼后的一株松树下。
“带火机了吗?”李佳毅问。
“这呢。”小龟递过去,“我饿了。”
“原来爬行动物的食量也这么大。”我说。
“反正比猪吃得多。”小龟说着靠在了树后,“这树这么小,是小树掩护我们,还是我们掩护小树啊。”他起身打算堆一个雪包。
“别动了!”李佳毅命令道,“差不多了。”
我屏住呼吸耐心聆听,然而除了风吹的声音还是什么也没有。小龟的嘴里作出奇怪的咂咂声,李佳毅生气地看着他。
“不好意思。”他笑了笑,“是我肚子在叫。”
突然有脚步声从远处伴着冷风传来,很快又消失了。我们盯着水房窗户。又一些脚步声响起了,小龟抓住我手臂上的绳子。
“出来!”队长和两位教官冲我们这边走来,“好像还不是一个人。”
“呵,”一个教官点起了手电筒,“还成团伙了?”
小龟在雪上跪了下来,似乎随时要站起来的样子。李佳毅回头瞪了他一眼。我慌忙将绳子埋到雪里。“会,会被开除的。”小龟带着哭腔自语。
我们左边不远处的松树动了一下,从那站起了两个人。“是我,队长。”一个女声哀求道。
“队长,”另一个女生,李佳毅的表妹说,“我们是407室的杨柳郁和马裴阳。”
马裴阳说,在星期六原本要去香山的那天,彭倩一大早就回家,剩下的三个人把自己锁在宿舍里。一天中不断地有人敲门喊石云睫的名字,而她则压低双手,叫另外两个人别去开门。一拨人从门口离开,没过多长时间总会再来一拨人敲门。石云睫那天只说了一句话:没事。尽管杨柳郁在上午安慰了她很久,她也没能笑出来。
到了中午,杨柳郁睡着午觉就忽然坐起来了,她想起以前一直有一把水果刀是放在桌子上的。她打开抽屉翻了翻,那把水果刀不见了。她皱着眉发呆,又见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半只削好的已经变红了的苹果。她抓起苹果梗凑在鼻下闻了闻,那半个苹果在半空转了半个圈。
“是你吃的吗?”她问马裴阳。
“不是。”有些失落的马裴阳正在全神贯注地消灭为香山之行准备的零售。
“昨天明明放着两个苹果的,”杨柳郁不解地说,“还没削过的。”
“我从不吃苹果。”马裴阳说着又撕开一袋薯片。
她从垃圾筒里找出一条条的苹果皮,在半只苹果上仿佛千块拼图一般对起来。冬日下午的阳光慵懒地趴在屋子里的右上角。“就是这个苹果,”她说,“那人把苹果削了又吃掉的。吃了也就算了,临走时还拿了我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