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鄙视吃水果的男人。”马裴阳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一袋零售,走下来,躺到石云睫的床上。
石云睫翻了身,醒了,她睁大眼睛看着马裴阳。
“没事了,”马裴阳摸着她的脸,“他是来吃苹果的。”
她依然没说话,眨着眼睛,似乎是在回味这几天的梦。
又有几个女孩过来敲门,她们一起喊着石云睫的名字,有一个女生带头喊着一二三,然后四个女孩轻声呼唤:“石—青—萍!”
“屋里没人啦!”马裴阳冲她们叫道。
“那你是鬼啦?”一个女孩在门外调皮地问。其他人又齐声叫道:“石—青—萍!”
石云睫戴上帽子,把门打开。一群女生笑着拥了进来。她将门随手一关,走出了宿舍。到了外面她把衣服裹得更紧一些,仰头望了望天空,冬天的北京几乎没有云彩。几个穿军装的学生急匆匆地从教学楼往宿舍里赶。十几个男生在雪地追着一个足球跑。走出校门时卫试图拦住她。然而她并没有放慢脚步,“我不是这个军校的学生。”她低着头说。她讨厌这个学校,对这学校里的同学也没什么感情。她那么怀念高中时期,以至于她一辈子都想三年一轮回地在高中读下去。她怀念过去的好朋友,偶尔夜里她想着想着会趴在床上哭湿整个枕头。
就像上星期二杨柳郁的恶作剧把她捏醒了,之后她便没睡着过。她把枕头从头下抽出来抱着想,要是她的高中同学这样干了她会怎样做?或许她会耍些小脾气,直到好朋友赔礼道歉才罢休。但是对科防院的同学她却只是沉默或勉强微笑装作不在意的表情。是不是因为和她们不熟悉呢?有时候她这样自问。可是没用了,她明白,这三个月里她的人都变了,她变得少言寡语,变得安静了,即使以后可以和这些同学亲密无间,她也会由于生活的惯性,一直孤独下去的。应该向前跨出一大步,她劝自己,好比杨柳郁自从那次捏鼻子的恶作剧发生后几次对她说不好意思和主动搭话,她也仅仅微微一笑,没再多说一句谅解的话,虽然她知道,这会让对方难堪的。
她终于找到了一处无人的树林。这个冬天,躺在雪地上她想,这是我经历的第一个充满白雪的冬天。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手心大的包装袋,仔细阅读了上面的文字。那是中午睡觉时她在被子里摸到的。生活的列车正在向她最害怕的方向驶去。她摸了摸包装袋里的油,猜想这是不是猪油。恶心的芬香,她用雪擦了擦手指,继续挖着雪,直到看见枯黄的草根,然后她将袋子放在上面,埋上雪,把它藏到了前年冬天的最深处。
石云睫的小学资历上写明汉族,湖南长沙人,祖籍湖南衡阳,生于1984年10月30日,比我们小一岁。这些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同的是在下面监护人的栏里她将母亲的姓名和工作地址写在了前面,之后才是父亲,工作在湖南省图书馆,姓名是王志强。
石云睫很少说话,不像马裴阳,连自己十三岁时被爸打过惟一一记耳光都反复提起。如果她不说的话,我们没人能清楚她的家庭是怎么回事。第二年秋天我即将退学时李佳毅才告诉我她的亲生父亲还活着,不过十年前就因诈骗罪进了监狱。由于不想让非法之财被政府没收,揭案前她的父母办了离婚,遵从她父亲的叮嘱,她妈妈和她带着已移到她们名下的财产从衡阳迁到长沙。政府没能查出早已被她父亲挥霍一空的钱款。一切按照计划进行,惟一令她父亲没想到的是,一年后,她妈妈嫁给了一个叫王志强的图书管理员。
刚入学时每个孩子都会由家长陪同赶到北京。无论在长春还是北京我都见过李佳毅的母亲,即使是正常,他妈妈也会携同杨柳郁的妈妈开一夜的私家车来看望孩子们。我父亲说他送我来学校的时候认识过一个沈阳女孩的母亲,那应该是马裴阳的妈妈。可是我更想知道石云睫的母亲是什么样子。马裴阳说石云睫也不是土里蹦出来的,人家凭什么就没家人?开学前她们一家是班里第一个到学校报到的。她的继父和母亲在学院的招待所住了一个星期。每天早上五点半就被楼下跑步的口令惊醒。她妈妈看到这些孩子连吃早饭也要集合去食堂感到阵阵心酸。军校规定男生头发不能过指,女生不能过耳。星期日,开学前一天她妈妈陪她剪掉了长发,看着短发的女儿,终于忍不住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直到退学半年我才想通,她妈妈不是为离别女儿哭泣,不是为女儿将要吃苦而哭,她在哭命运的反复,她在哭自己最亲的两个人十年间都陷进了环境如此相近的地方。那个地方有两个名字,一种说法叫监狱,更容易被接受的名字是军校。
从十二月八日的夜里石云睫大病了一场,亲人不在生病也不幸福。在夜里她每次咳醒都只能望着无边的黑暗。看诊的大夫说她是着凉所至,但很快又改口为惊吓过度,原因是陪同前去的李佳毅告诉了他前夜的经过。坐在长椅守候的杨柳郁上翻眼皮想了想,拍起脑门叫道:“她昨天出去五个小时都没穿外套。”
星期六晚上她九点半才回学院,躲过了几个同学的好心追问,她径自回到了宿舍。虽然矛盾并没有解决,不过五个小时的冥想让她安慰自己还是把这些当作走向坚强独立的试金石好了。整理床铺前她叫了一声。
“怎么了?”杨柳郁关切道。
“没事。”这是她十八日说的惟一一句话。她将床角的半个苹果核捡起来扔到了垃圾桶。之后她一声不响地绕着屋子走了几圈,又回去翻起了垃圾桶。
“今天怎么了?”马裴阳问道,“怎么人人都喜欢翻垃圾啦?”
似乎是没有找到,石云睫坐回床前解鞋子。躬下腰时她看到了床下,就再没起身。
“有壁虎吗?”马裴阳赶紧从床上凑过来看,“白色的东西。”她伸出细长的手臂从床下掏出来。
以裴阳那么喜欢说话的人,也知道此刻还是什么都不问好。她把掏出的物体提到胸前,看着石云睫。杨柳郁从上床跳下来,激动地喘着。那是个撑开的避孕套,里面盛着像鼻涕一样的流质。
“石云睫。”马裴阳带着哭腔说。
石云睫长吸一口气,接过避孕套,关上灯,将它扔到了垃圾桶。
假设石云睫以剪掉长发那天为界,她的生活被分成了两部分;如果以十二月八日,圣诞节前的倒数第二个周六为界,她的性格就被挤压成另一种,未来不是更好便要更坏,不同的转变不会引向相同的结果。
十二月七日是划开以前的最后一天,与以往一样,早上五点半她随众人起床出操整理内务集合吃早餐再集合,上课。上午是高数课,中年教师带有磁性的诵经声调一直是我们必需的睡前曲。石云睫照例坐到扩音器旁边。她认为在众多学问中数学是最值得尊重的。杨柳郁说就算学院把上课时间改为凌晨两点半,她也能抄下板书饶有兴趣地听完那些像迷宫一样的函数图像。不过下午的英语课她倒是甜美地睡了一个小时,直到四周响起鬼一样的声音将她震醒。惺忪着双眼她模糊看到英语老师在挥舞双臂高歌。
“这是什么?”她问旁边的马裴阳,“像拍电影似的。”
“黄梅戏,”马裴阳从桌洞又抽出一片薯片送到她嘴里。
“没听过吧?”
“她改教戏曲了?”
“不是。有人问她哪里人。她说安徽。”马裴阳在耗尽最后残留的一丝耐心解释,“那些男生就起哄要她唱黄梅戏,她说不会唱,不过也好,至少可以唤醒下面沉睡的人。”
石云睫知道这是在说自己,嘟着嘴自语道:“从远古时期,睡眠就是神圣的活动。”
“对,有些动物不吃东西也要睡上一冬天呢,”马裴阳最后用五指梳了下头发,趴在桌子上说,“我先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毕竟不是戏曲,再难以入耳的黄梅戏也要有个结束的时候。但石云睫却睡不下去了,她翻了翻《大学英语》,想起到周末了,该给她远在海南的男友写封信。这已经是大学后写的第十封情书。没人见过她男友长什么样子,美丽的三亚是否有个男人喜欢她都令人怀疑。谁也没听说她收到过这个男人的回信。即使如此,她的每一封信依然工整而冗长。只有李佳毅私下里对我讲过第十封信的内容,那是被十二月七日的夜袭事件扰乱了送信日程才辗转到他手中的情信,上面说北京下了好大的雪,周三的清晨,她们没有晨跑,而是改为扫雪,回到宿舍她担心自己冰冷的胸口一定是有血冻住了,她展开双臂贴着暖气片,“热乎乎的,要是我力气大点折下来一片抱进被里该有多好啊。”或许石云睫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她将自己的生活记录在近乎周记的信件里。在给男友的信里她是如此虔诚,第四周的周记她写着写着就哽咽地写不下去了。我们没能劝她什么,倒是马裴阳劝了很久。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最后两个人互相感染地伤感起来。我们知道,她在哭自己,即使不是思念,也是哭自己的生活。第七周的周记写完她郁闷了很久,一两天都不说话,拖到星期三才将情信修改后投进邮箱。
杨柳郁在宿舍带有嘲意地朗读起《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石云睫突然蒙在被子里静静地哭了。剩下的两个女生都怪杨柳郁,因为她们自己也觉得难过。
从一到九是个完美的轮回,那个叫凌诚的男友没有收到十二月七日恋人的第十次祝福,由于九月石云睫的入院,那封信被李佳毅拆开了读给我听。她说不管处境有我艰难,至少她还是爱着他的。“我是那么想你,”李佳毅语气生硬地读着信的末尾,“不管怎么样,我们总会在一起的。”
“反正她也收不到回信。”同后来几封转交李佳毅投进邮箱的情信命运一样,他把它点燃烧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