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光下的白马:动物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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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动物为什么不笑?

无论如何,人类接受不了动物的笑容。

猫天真、优雅、警觉,眼神具有洞察一切的明澈。它坐在窗台,看一只苍蝇绕着日光灯飞,看浇花的水珠从洋水仙黄色的花瓣滴下。假使猫微微笑了,胡须在上唇翘扬;假使猫仰头闭眼发出笑声,毛爪子连连拍打窗台,人会逃出房,再不敢进去。动物一笑如成精。猫看透了人的一切。主人的安全感赖于猫不言语,如今笑起来,让人发毛。就是说,人作为智慧生物从快乐的产物——笑的内涵里面感受到了不同的寓意——喜悦、亲近、轻蔑或阴险。

人类独占笑的方法和解释权,不接纳其他生物的笑。人类牵强附会地把花朵绽放称为“笑”。令人庆幸,山崖、老榆树、铁锅和扫帚都没笑也没绽放。周遭肃正,人类才心安。人类希望胡闹的种群只剩下他们自己。

猫笑时露出四颗大尖牙和两排锯齿般的小细牙,远不合乎人类对笑的期待,够不上美丽亲和,可用汉语的“狰狞”状之。汉字对动物情态以及古代少数民族以反毛即“犭”命名。猫笑狰狞,狗与獾子、猞猁的笑靥全狰狞,这是食肉动物牙齿给人留下的印象。食革动物,比如驴拉磨时驻蹄一笑,人也不受用。假如食草动物会笑,笑容纯朴。想一想,羊、马、骆驼和兔子笑的模样吧,欢快,像群众一样,稍有卡通式的愚蠢,特别是驴笑。这跟牙齿有关,食草动物笑露前齿为板牙,和人类差不多。后者前槽牙比食草动物多出四颗犬齿。牙齿是人类重要的审美区域,占有电视广告三分之一份额。板牙如不整齐,不洁白,不及浴盆釉面光亮的话,人将失却自信心。驴子的牙达不到人类这么精致,多紧凑的驴齿也在嚼干草,搞得好嚼一些黑豆,因而笑容不含文化底蕴。

人类不接受动物的笑容的理由,是人固执地认为动物没权利笑,或者说它们得不到笑的资格认证。笑是什么?是人类摆脱茹毛饮血生涯,经过阶级压迫与斗争,吃上自己种的粮谷,穿上手纺的布匹之后才开始的颜面愉悦。人有无穷无尽笑的理由,明星走过红地毯都带笑容。随便什么呀,如婴儿出牙、狗学叼鞋、戒烟、肚子瘦一皮带扣、豆油打折、提职、接完吻、看短信、暖气保证十六度、乙肝检测呈阴性、吃饭开发票中五块钱、口无异味,等等,多了。有钱人比没钱人更爱笑。一次我在饭场看见一位“有钱人”从头笑到尾,虽然没人讲笑话。这位有钱人士为什么不吃不喝不言兀自发笑呢?她出来是为了笑吗?我揣测有钱人想笑的缘由:她新近买了欧宝车,车牌号有三个8;她身穿一万多的大皮袄,表佩浪琴;她每月做两次香熏按摩,便秘病近于松润;牙用德国瓷烤。好,如此这般之人还能干什么?笑。她笑之,拿丝帕按皱的眼角,有时补两笔口红。

得知想象中的驴笑和有钱妇女的笑后,结论仿佛如下:笑不一定是幽默的连带物,还由身份造就。乞丐坐在垃圾箱盖上笑叫傻。明星搂着狗笑叫幸福。其实人搂狗笑比搂马桶、搂仙人掌笑更傻。不是一个纲目科属的动物,怎么能笑到一起?笑面挨不笑之面是痴愚到家,不比搂一盘生狗肉笑更合情理。因幸福发笑——这是人类的情态和观念——不管搂啥。驴幸福吗?兔子怎么会幸福?人不想让它们笑。其实驴未必不幸福。幸福不光跟财富有关,跟愚蠢指数也有关。比如,驴遭的磨难比人少,它不会因股票下跌昏厥而被人架出证券大厅,兔子不会因****欠资报警让110人士带进扫黄队,骆驼也不会由于当不上处长酒后呕吐。人所承担的痛苦比驴多得多,凭什么认为驴不幸福而不可以笑呢?

人一阵儿幸福一阵儿痛苦。人的笑也不都是快乐。人,在笑的领域深不可测。一名囚犯被斩首前,回头见刽子手平端一把虎头大刀。他央告:“兄弟,我后脖颈长个疖子,下刀躲着点。”还有一名囚犯,贿赂刽子手磨磨刀。执行,人头“刷”地落地滚出十多米,边滚边出赞语:“好快刀!”又一人脚长痈,疼痛,他把墙壁掏个洞,伸脚至邻家。人问其故,答:“上他们家疼去。”

故事是故事家编出来让人笑的,情境是人的痛苦、死亡与病患。对此,人笑得出来吗?你刚才不已经笑了吗?笑不光代表欢乐,还包含残忍的一面。残忍又意味着超脱。人心本来就没有良善质地。小孩子胆怯而善良,依赖母亲。当母亲脚踩西瓜皮摔个仰八叉后,小孩子放声大笑,而不问母亲是否疼痛。

孩子为什么会笑?

因为出入意料。出入意料是笑的源泉之一,小孩子没想到母亲还会来这一手。

还因为解构权威。权威狼狈不堪之时,地位低下的弱者乐不可支。弗洛伊德在谈到幽默的病理学原因时说过:“笑话重新分配力量,迫使超我允许自我获取一些满足。”如同父母在孩子面前无能、无智(否则不会摔倒)而显出可笑。孩子长大,譬如长到三十岁,看到父母摔倒之后不再笑,弱者变成了强者,喜剧转为悲剧。

这里说的不是父母窘困给孩子带来欢乐,说孩子在笑和母亲之痛之间优先选择笑。笑与笑的不可遏制性是人类的先天禀赋。人们知道,笑来得多么快,像电一样。笑来了只好笑,没办法拒绝。也证明前面说的一个推论——人其实没什么良心,所谓良心大多得自后天教化。小孩子不装假,该笑就笑,情绪与道德无关。

笑,有时不回避残忍。可是,有的人一边笑一边流下眼泪是因为什么?笑和哭不在大脑同一区域,情绪也接不上,泾渭何以合流呢?前面说过,笑是突然“来”到的,无法抵抗。而泪水是良知对笑的抗议。人越笑良知越痛,悲伤浮上心头。

动物的武器是爪、牙、喙、刺、屁。人类也拿爪牙当做武器,另备刀枪剑戟、镗棍叉耙,狗牌橹子汉阳造,直升机阿帕奇;还有一样利器叫笑。仔细一想,以笑充当利器“不仅费解”,而且好笑,然而事实如此。

——当草根面对权威,笑是他们随身携带却无法收缴的佩刀。权威手握生死大权,咆哮、震怒,草根们却笑了,此刻的笑侮辱了权威。人放松的时候才发笑,脸上三十三块肌肉松弛协调,膈与不随意呼吸肌自主运动,内心喜悦,人哈哈大笑。“别人描述这是一个充满危险的世界,你却认为这是个玩笑。”(弗洛伊德)笑比刀都厉害。

笑颠倒了尊卑的位置。

强者何以被弱者的笑所激怒?研究幽默的专家对此颇感棘手。德奥学派的精神现象分析专家认为:笑本该是胜利者的权利。或者说,胜利者才有权利笑。卑贱者、穷得连下顿饭都没着落的人如果笑了,显示着一种优越。这当然费解,卑贱者有什么优越?这是人之生命的奥秘之一,简称自由的尊贵,也叫选择的尊贵。古今的文学作品,除去史诗推重崇高,其余都包含着讥讽,利用笑嘲弄权威、贵族、伪善伪真与伪美,嘲笑秩序甚至于生命与时间。中国讥讽作品少的原因恐怕是让秦始皇及后世列皇烧掉了。西方的文化传统,正经中包含着野蛮。野蛮来自盎格鲁一撒克逊人、高卢人和斯堪的纳维亚人的冲击碰撞。正经来自罗马、希腊、奥斯曼帝国以及教会。野蛮的活力更新着欧洲人的版图与文化,莎士比亚戏剧最初的小剧场演出也粗鄙不堪。欧洲古典文学中的讽刺抨击俯仰俱是,斯威夫特、拉伯雷、奥斯丁和塞万提斯挥舞笑之利刃砍杀生活中的荒谬。这些作品粗鄙而生动。公民意识、民主和科学精神正从这些粗鄙的传统中生长出来。中国的文学传统则属于另一回事,言志(什么志?),载道(何为道?),一句“温柔敦厚”变为剪除文学性腺的铁钳。晚至晚清出现的谴责小说,怨毒胜过幽默,不好笑。笑在中国的经典里没什么地位。不管所谓国学多诡秘(兵家)、多荒诞(神仙术),都在流传,笑的作品却少有传世。

动物为什么不笑呢?此话也许应该这么问:

——动物为什么要笑呢?

动物似乎比人更贴近上帝。在上帝面前,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发笑的理由,笑什么?动物们先天具有危机感,仅仅活着已经万幸,没工夫笑。它们沉默,沉默则接近于感恩。而笑,动摇了虔诚。动物比人“敦厚”,它们看见太阳升起,露珠在草地上齐齐发光,河水奔阔,季风吹遍大地。荒野的处境激发古典美学所说的庄严。是的,动物庄严。动物先天不笑,正像人生下来就笑。最轻佻的动物如猴子也不笑,它们永远接触不到笑的核心。况且,当人类养熊活取胆汁,把鸡关进笼子速生,反穿动物皮毛充当贵妇人之际,动物想笑也笑不出了。老虎不妨笑一笑,有人说用相机拍到了华南虎,有人说是纸板虎,真可笑。狗也应该笑一下,人类抱着狗叫儿子。面对数以百千亿计的动物,人给它们起了一个通号:动物;给自己起名叫“人”,此事更可笑。

人类笑着,等待电视信号接收机和春晚带给他们更多的笑,笑不够。人类的笑声比任何一个时代都多了,所面临的困境——能源、粮食与环境问题——也更迫近。不止一个人说:现在的人太能胡闹了,这不是找死吗?别人听了也只是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