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性正拿着剪刀,一阵哈哈大笑:“怕什么,剪掉辫子,我还想去剃光头,干脆把头发剃掉,出家算了!”
陈浩武好说歹说,总算是让他暂时没有做出这一疯狂的举动。然而纸包不住火,卢性正酒后要剪掉辫子的事儿迅速传到了其父卢九公的耳朵里,这位老人对他最小的儿子纵是疼爱万分,但却也被这位儿子的疯狂举动给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炸了,一怒之下便叫下人将卢性正给绑了起来作势要送官府处置。
家中亲人一见这阵势,纷纷劝说阻止。陈浩武亦劝道:“九公,有话好说,他确实是喝多了,不是故意要剪辫子的,而且也剪辫未遂,被我阻住了。送他去官府可是条不归路啊!”
“不行,你们都不要说了。把他押回去,明早解送官府。”卢九公心里实际上是非常疼爱这位小儿子的,但他也深知,连剪辫子这样荒唐的事都能做出来,难保以后不会再闯出什么乱子来,与其到时候再替他担惊受怕,不如接着这次事情狠狠给他个教训,因而在一时间他不能因为众人的说情就轻易松了这个口。
对卢性正已早倾慕的熊梅香,这时见众人劝卢九公不动,乃心生一计,当即找到父亲熊三公,极言卢九公解送儿子去官府的危险,希望父亲出马阻止。熊三公因女儿与卢性正相好,遂亲自又到卢家出面劝说,言明送官府的危险,并说此事只要不传到官府,就不会受追究,否则还会因祸连累家族。卢九公看重熊三公的面子,平日里见卢性正与熊家女儿来往也颇为密切,保不定以后会与熊家结了秦晋之好,这儿子虽然调皮,日后若是结婚了有个人家给约束一些,或许自然也就会本分一些了。因此,卢九公便也不好再继续坚持,听了熊家的劝告,未将儿子解送官府,但仍吩咐将其看管起来,不准随意在外走动。
五、初识夏寿华
卢性正在这次酒醉后,被严加看管了起来。当时,他不能意识到这其实也是父亲对他的一种保护。剪发之事在如今看起来再稀松平常不过,在当时却是大逆不道之事。加之自小背有神童美誉的他数次考取功名无果,在立功立言之事上并未能给自己的家族带来任何的荣耀,因此,在那个偏僻落后的湖南乡村里,人们便会很自然地在背后对其有诸多非议甚至是斥责。“狂生”这个形象几乎已经成了乡亲和族人对他的成见。因此,父亲将其严加管束,不让其继续在外活动,实际上也是出于保护的目的,希望能避过这个舆论的风口浪尖,沉淀之后再图他事。但此时,父亲的严加管束却只能使他烦躁不安。曾经的一些朋友们都不敢登门来看他,甚至唯恐避之不及,只有梅香,隔三差五总会找了理由来看望他,有时候,还会带着几本书,某日下午专门看他来了。
“还是你好,记得来看我。”卢性正一见她就高兴道。
“他们都怕你家老爷子,所以不敢来。”
“他今天不在家,你来得正好。”
“听说你父亲不准你出门,只准你在家读书,是不是?”
“是啊,老头子的话我哪敢违背,可我就是看不进书。”
梅香道:“这你就不对了,你应该看书。俗话说,多读书,不得输。有书才有赢啊!”
“你这话是不错,可父亲要我看的,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之乎者也,这样读下去,就是把书给生吞活剥了,又能得到什么呢。”卢性正点点头。
“你瞧,今日我专给你带了几本书来,你一定会喜欢看的。”梅香说罢,将几本书递给了他。
卢性正接书一看,原来是兵法著作《武经七书》,此书包含《孙子兵法》、《六韬》、《吴子》、《三略》、《尉缭子》、《司马兵法》、《李卫公问对》,此外还有《诸葛亮将苑》、《百战奇略》、《曾胡治兵语录》等书。
“你给我送这些兵书啥意思?”
“你不是要立志干大事吗?若不攻读兵书,将来万一要当大任,需带兵打仗,你怎能胜任?”
“知我者,梅香也!”卢性正随即高兴地道,“我听你的,一定好好攻这兵书。”
“那么,你攻读了兵书,就更该知道怎么应对世事了。”梅香又道,“比如,对父亲要你读经书,你也该有办法应付,不能只知顶撞啊。”
“明白了,我何不学学孙子兵法,对父亲的禁闭来个将计就计,就此认真攻读兵书,父亲见我用功读书,一定会满意。”
就这样,卢性正被梅香一番劝说所打动,对她更刮目相看。此后,卢性正一改常态,从此认真看书,重点攻读了《武经七书》、《百战谋略》等兵法书籍。卢九公见儿子态度转变,每天在认真看书,以为他真回心转意,于是就解除了对他的禁闭。
卢性正终于又走出宅门,但迎接他的,却是更加波澜壮阔的一个新世界。
命运不动声色地将他又放置在了另一个必然经过的十字路口。当时,随着列强一起深入大清国内陆的,除了军舰之外,还有大批的传教士,湖广一带尤为深重。对老百姓来说,接受传教的原因十分复杂:有的民众作奸犯科,为躲避官府的追捕,就入了教,把教会当成自己的护身符;受了官府欺压的百姓,也加入教会寻求政治上的保护;而某些既无功名,亦无地位的教民,打着主教的名号,便可以去求见地方长官,从而寻得许多政治上的特殊待遇,地方官员惧于教会的影响,常常不得不予以接见。外国传教士本身又自恃于其背后的强大势力,自命不凡,对中国乡村的社会传统缺乏基本的尊重,常常滋生出事端来,当地官方大多不敢管,也管不了,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因而当时湖广一带在教会势力不断扩张的同时,又普遍泛滥着一股反教的浪潮。卢性正在那一时期思想上的混乱迷茫,多多少少与这一时期的传教士活动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联。一方面,在长沙赴考期间,他已接触到不少当时新式的思想学问,对传统儒家所宣扬的那一套“君天下”的思想产生了动摇和质疑,从西方传过来的那些先进的平等、科学、进步等思想都已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另一方面,长沙又是当时反洋教的一个中心,大量的宣传资料,小册子、书籍、文告、歌谣等等,都是由此刊印而散发至全国各处。那时候,县城各处墙上都贴有这类反教的言论,那些洋教士挖小孩眼睛、吃小孩心脏的言论在中国的广大农村有着非常广阔的市场,卢性正小时候就曾经被母亲以“不听话把你送去洋教士那里被吃掉”之类的话语所恐吓过,因而在心底又总是对那些甚至未曾亲眼见过的长毛白皮肤的西洋人有着自然而然的不待见的倾向。因此,作为当时一个时髦的话题,卢性正常常在酒后免不了要对此发上一通狂语。
秋季的一天,益阳县城城墙不知谁人贴上了一个布告,引来了众多人的围观,这布告痛陈了洋人欺侮其兄弟,致其家破人亡,号召大家“顺应清朝,但诛洋人,救国救民”,并在旁边附上了一副《射猪斩羊图》,左右对联文字为:“万箭射猪身,看妖精,再敢叫否!一刀斩羊头,问畜牲,还想来么?”卢性正此时也在围观人群之中,看了这布告,对围观众人说,这洋人可憎是不错,但那些远望着洋旗便做了土狗子的官员岂不更可恨,洋人之仇好报,自家身上的毒瘤却不知道要何人才能剜除。众人闻其言中有忤逆官府之意,一时间都并不答话,只是为这出布告之人惋惜,狠狠地啐上几句洋狗子不得好死之类的话。独有一青布长衫的中年长者朗声应道,“当刮骨疗之。”
卢性正一看此人,跟自己一样也是满脸胡须,只是眉宇间坚毅稳重,隆鼻大眼,更多了一些长者之气,出口便同自己平日一样,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心下便有了几分好感。便作了一个揖问道“今日之国危,纵尧舜再世,孔孟再生,亦难复起,不知先生所言刮骨疗之是何方法?”
青布长衫的中年人亦回礼道:“彼东瀛小国日本,当年尚学步我国,今竟一鞭猛着先,究其根本,乃是剥换世间奴隶脑,开化民智完人格之功。而今国危民难,我辈自当不让,做这千折百转志不磨的猛士,来刮骨疗去最毒最痛之物。”
卢性正听其一番高论,不禁打心底对这位中年人产生了敬佩之情,这样的智慧和胸襟,正是他数年来迷惘而不知出处所需要的一盏指路明灯,忙问道,“先生之论可谓精彩之极,未请教先生大名?以后也好常听先生教诲。”
“鄙人夏寿华,字思痛,武潭人士,这位小哥听口音也是本县人吧。”
“原来你就是夏寿华先生啊!”卢性正这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这位中年人就是从岳麓书院走出来的大秀才,其名又叫夏思痛,乃是本县武潭乡人,在益阳早有名声,且与自己还是远房表亲,只是一直没见过面。便连忙抱拳道:“久仰久仰,先生说的没错,在下正是本县卢家村人卢性正!说起来,依辈分我还要叫夏先生一声表兄。”
“是吧,你这小表弟的大名我也早有所闻,没想到今日在此相遇。”夏寿华爽快道,“走,我请你喝茶去!”
卢性正高兴道:“好,还是我请你吧!”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二人这一来二往的争论,竟让彼此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这夏寿华先生虽然是已过了不惑之年,但也是个“爱国之余无嗜好,骂人以外少文章”的角儿,虽是年岁相隔,但二人颇多脾性相通,又是表兄弟,便同至一茶店煮茗清淡,高谈阔论起来。卢性正感慨这几年的时光虚度,眼见内忧外患,自己却一事无成,前途黯淡,偌大一个中国,竟无自己施展才能的舞台。夏寿华却认为天下现在虽乱,但历史的潮流却是勇猛向前,当今这些读书人,正要做时代的先驱者,推动潮流的向前发展,不能自甘落后,食古不化,更不能坐以待毙。二人兴致越谈兴致越浓,眼见日薄西山,还未有分别之意,夏寿华便约卢性正同去他家,再秉烛夜谈。于是晚上二人到了夏寿华的家中,只见他在花园一角,修建了一栋独特的平房,幽静雅居,俨然一处世外桃源。二人在这书房里继续促膝而谈,入夜则煮酒备肴,痛快畅饮,从诗词文学谈到时事政治,从田间地头谈到街头巷里,从国家民族谈到救亡图存,无边无际,夏思痛本是惜才之人,当即便邀请卢性正取他所任教的龙洲书院继续攻读。
于是,卢性正第二天便回到家中将此事禀告了父母,父母见他终于愿意走上正途,十分惊喜,一家人连夜准备了许多吃穿用品,隔天便让他随夏思痛一起,来到益阳龙洲书院报了名。
此时的龙洲书院共有十多名教师,夏寿华主教国文,因为他为人直率,又颇有真才实学,24岁便入了岳麓书院,受业于名儒王闿运,自幼受王阳明学说影响很深,爱倡导研求良知学说,以挽救世道人心,不仅自己对功名利禄看得淡薄,对日渐兴起的新学也是大力倡导,因而在书院里颇受学生敬佩爱戴。
一天,夏寿华在课堂上讲课时,不知不觉谈到了国家和民众的命运问题。他直言说:“吾国自鸦片战争以来,国力日衰,英法日美等世界强国恃强欺弱,给吾国强加了诸多不平等条约,使吾国有被蚕食吞并的危险,而吾国民众尚处于愚昧麻木之中,百姓生活之艰难,更无以名状。有志之士,理当为改良我们的社会而图强,为我们的国家而发奋啊!”
卢性正听了这番话深受触动,当即在课堂上响应道:“夏先生说得对,大丈夫当以挽救国家为己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