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一,二,滑向铁轨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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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想念 (1)

刚刚在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那个被我母亲编织的有关家族的神话,可能在织布大王的孙子孙媳被吊死的一刻就已经终结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财产,即使是那些绑匪,也只是认为他很有钱而已。绑匪都是华人,一些到那里无法生存的华人组成的帮派。我想,他们在中国的亲戚都会认为他们生活得很好,因为他们在美国,他们过得当然要比生活在这里最富有的人还要舒适。

我对琪琪讲过这个故事,我说这是我朋友父母的事情。那时候《无字天书》出版了一年,引起轰动的同时很多人也在期待着她下一本书的面世。

“写,写,写,我写什么啊?”她当时天天都这样对着电脑自语。

“你不是能写《无字天书》吗?还怕写不出别的?”

“你别笑我了。”她努着嘴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什么都不会写。”

只有我知道,如果那个原作者还活着的话也知道,无字天书并不是芭比娃娃写的,那来自琪琪母亲年轻时一个游吟诗人送给她的手稿。在琪琪读大三的时候,为自己能否毕业感到发愁。

“都是你,”她当时怪我,“从不督促我学习,就知道天天带着我出去玩。”

“你也不像个大学生的样子呀,你看看哪有大学生跟人家出来同居的呀。”

“那我今天就搬出去,把你甩喽。”她跑到客厅去装模作样地收拾行李。一会儿她又兴奋地跑回来,跳到床上开心地蹦着,“我有办法了,简直没有人比我更聪明了。”

她的办法是第二天找到她的导师,“我想写本书。”她说,“这是我构思了三年之久的大体纲要。”她将花了一夜时间来阅读手稿总结出来的读书笔记递了上去。

导师浏览后半张着嘴没敢说话,从来没见识到如此奇特的小说构思,他怀疑眼前这个姑娘莫非验证了一句古语--大隐于市?不,是大隐于酒吧、迪厅,以及步行街。

“我想再经过一年的构思,我就可以胸有成竹地动笔了。”她自信地说。

就这样,她又玩了一年。

到了大四,她每个月仍然可以玩儿上二十九天,在月底,她熬夜照着手稿打出一万字,送到导师的办公桌上。“这是我这个月努力写作的一点成果。”她说。仿佛她很久没有来过学校了,她还以为学生对老师说话就应该用那种文绉绉的书面语呢。

导师接过来细细读了半个小时,评价道:“不错,除了几个错别字,我暂时还找不到大的漏洞。”

“我每天勤奋写作四百字。”她甚至不知道所谓勤奋写作至少也得五千字。“这占据了我很多学习和休息时间。”她从此有理由不来上课了。“我想通过加倍的努力,我有信心完成这部巨作。”我看是打完这部巨作吧。

手稿打出十二万字的时候,她的导师相当满意地授予她文学学士学位。

“我忽然想读研究生了。”毕业后她突发奇想。

“你是不是有点儿得寸进尺了?”

“我就是觉得我不考研的话,像是那半本没打出来的浪费了。”

一本书给她带来两个学位,研究生读到第二年,《无字天书》在十五名资深教授的联名推荐下被出版。这本书受到一致好评,很多人不敢相信如此成熟的作品竟出自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儿之手。发行一个月即上榜成为畅销书。琪琪开始在全国飞来飞去地签名售书,我后来发现她正在抓紧一切时间读大量文艺理论的书籍,坐车时她在阅读,吃饭时她也不放下手中的书。

“你什么时候知道学习了?”说实话我很不理解。

“不是啦,是我必须得了解这些,不然那些记者问我话,我都不知道说什么。”

就这样,尽管她还是什么都不会写,但是谈起文学就能讲出满腹道理。随便挑出一本书读了之后就可以做出令人信服的文本分析。譬如她读了我刚写的这两页,一定会很不满意地说:“业余写手的生疏之作,这造成叙述上的混乱。”

“怎么混乱了?”我这样问她。

“你现在写到哪儿了?”

“写你和《无字天书》啊。”

“为什么写到了我?”我想象她这么问我。

“因为你出了《无字天书》却不会再写下本书,你说人怕你江郎才尽,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做你新小说的体裁。”

“所谓套盒子这种叙述方式,”她又要讲大道理了,“最多只能套一个。你却把里边的盒子又套了一个。你回头看看第一个,你想写的那个故事写了吗?”

“对呀,要说的反倒没说呢。”

“我小时候有一朋友,他父亲在纽泽兰倒中国丝绸。”因为朋友是不存在的,所以国家也没必要存在。“很赚钱的那种,每年都有几百万美金的,当地的华人黑社会,想绑架他,他们埋伏在他家门口,等他一出来就把他给掳走了。他妻子在楼上目睹了这一切。出门就开车一直追到他们的老巢。后来事情就麻烦了。他们把那女人抓起来后,一个个才发现,她来了,谁还能付钱给他们呢?他们又不敢放这女人回去,有人查到,还有个女儿在圣地亚哥中学读书,就过去找她,让她筹一百万美金保她父母,她哪知道钱在哪儿啊?”

“后来呢?”琪琪问。

“后来她父母被吊死在房梁上。”

“这故事太短了,写不成一本书。”她思索道,“再说,我可不想写这么血腥的故事。”

“我看她父母是死得挺惨的。”

“人死了也就死了,可是那女孩儿,弄不到钱还不敢找警察,就坐家里等着撕票的消息。她的精神已经被折磨死了,那她现在怎么样啊?”

“半年后,她回到中国她姑姑家里,此后一生未嫁。”

点灯看表已经是夜里两点钟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失眠。我躺在床上,反复地翻身,却总是无法使自己的心沉静下来。我听见外面风吹过后,又一次下雪了。天色很红,很亮。我看见雪花像摆在摇篮里一样左晃右晃缓缓落地,各式各样的幻象,在我的脑海中闪过。我明白自己是在想琪琪。

有人在客厅低声抽泣,声音如滴水一般轻微,我走过去,坐到她身边。

“没睡着?”她问。

在微弱的光亮中,我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痕。“你怎么又哭了?”

“我也说不清楚。”她抹一下脸,勉强笑了笑,“想着想着心里就有点悲。”

“你在想老太太 ?”

“我凭什么想她?我想我父母都想不到她身上。”她说着又哭了,“我还想那个孩子。”

她在骗自己,她是在想我母亲。虽然她们不一定有什么感情,但是她们在一起生活得太久了,至于如果哪一个先走了,剩下的那个一下子都不知道怎么继续生活了。

我母亲活着的几十年里,她们一直在拌嘴。两个老女人,别人会这么想,现在老太太没了,我表姐忽然发现她未来的生活没有了方向。

那个诗人去北京后,我表姐每年都在家里过年,她考了一份驾照,新买了一台车。新年那天,她把车开到院子里。

“对一个女人来讲,”我母亲不高兴了,“车能有什么用呢?”

“我钱多啊,我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

我母亲没有回驳她什么,她们两个继续包饺子。吃年夜饭时,她还是忍不住劝了我表姐一句:“省着点花,钱越花越少。没人跟你抢的。”

“那可不行,钱不花完我还结不了婚呐。”

“你去结啊,我都说以后绝对不管你结婚的事儿了。”

“结婚?说结就结吗?”她站起来,仿佛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比划着手指说:“我都二十八了。”

二十九岁那年她说:“明年我就三十了。”

到了三十岁,她真的每说一次都会掉眼泪:“我已经三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