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一,二,滑向铁轨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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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想念 (2)

三十岁的除夕夜,她和母亲说,过了正月她就打算结婚了。

“和谁?”似乎我母亲听到这消息有点惊讶。

“放心,我不会让你见到他的。”

午夜过后,表姐心血来潮又要去放爆竹。那时人们都陆续睡了,我和她一直走到长街的尽头,才从一位还在摆摊的小商人那儿买到烟花。因为她以前没怎么动过这东西,一不小心,她把手炸伤了。

凌晨两点,我们有些扫兴地回去了。

她走进我母亲的房间把她叫起来。“姑姑,”她说,“我们认识不久,我对他好像还不大了解。”

我母亲起身穿了几件衣服,点亮壁灯,说:“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呢?”

“我也三十了,都快嫁不出去了。”她说着笑了出来。“这次不嫁他我以后还能嫁谁啊?”

我母亲叹了一口气,问:“他做什么的?”

“没工作。”

“那他靠什么吃饭啊?”

“混社会,他说他是大哥,可以收保费。”

“多大?”

“二十四,比我小六岁。”

“要是你觉得不错就结吧。”我母亲语气稍显无奈,“反正遗嘱烧了,我说什么也不顶用。还有,”我母亲双手摸着她的脸说,“不管到什么时候,对男人也别太实心眼。”

“嗯。”这一辈子也许就这么一次,我表姐扑到她的怀里哭了。

可能是我表姐太急于做妻子了,元宵节一过,他们就变卖了房子一起开车去大连。不过,半个月后的一天早晨她却一脸疲惫地走进我们家。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母亲感到有些不解,“还是你根本没去啊?”

“姑姑,帮我把门口的车钱付了。”说完她倒在了床上。

我母亲带一些零钱出去,不一会儿她在院子外冲司机喊了起来:“一千块钱!你当你这是飞机啊!”

“是这么多。”司机说,“这车从大连来的。”

我母亲去银行提款,付完车钱,回来发现她在院子里烧衣服。

“我这辈子都不结婚了,”她盯着火焰说,“穿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跑了?要不,是他打你了?”

“我现在一分钱都没有了。他说他要洗手改行开公司,我把钱都给了他,结果全没了。”

“那你报警啊,”我母亲拦住她继续往火里扔衣服,“烧衣服有什么用?”

“报了,”她撕开衣服说,“可警察说他的身份证和户口是假的,这个人是不存在的。”

看来,我表姐并不是一生未嫁,她曾嫁给一个不存在的人,而且到现在也没有离婚。

我表姐在国内生活了三十一年,前十四年她是家里的过客,这之后的十七年她没再踏出过这个家的大门。

那一年秋天,我考上大学,离开了长春,离开了这个家。

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亲戚和朋友什么的,所以即使是除夕夜,也只是我和表姐两个人过。她下午买回来一副春联 贴在门两侧,红纸上一笔下来的行书都无法令人辨明那写的是什么。

“没准是骂咱的话呢?”我说。

也许我的玩笑不够幽默,她没有笑。

我说,今夜就别看电视了,不然就弄得跟平常差不多了。

“行,”她点头同意,“反正明天也有重播。”

晚上我们包饺子,她找出一个一分硬币,塞到一个饺子里。

“我五岁记事,之后我在家过了十八个新年,总共就吃到过两回硬币。”

“我吃到的次数可多了,”她说,“得有十几回。”

“要是吃到了,这一年真能交好运吗?”

“也许吧。不过你不在家的那几年,我和老太太说好了,就一个硬币,没吃到的人就负责收拾碗筷和打扫房间。可是老太太玩儿赖,她偷偷把那个有硬币的饺子包大一点儿,她当我没看见,我就装傻,把饺子都包的那么大。开饭的时候你妈就挑大个儿的吃,结果她都快撑死了也没有吃到硬币。”

“有这个大吗?”我特意包个大的给她看。

“比这个还大呐!”她笑出声来,“这么大她吃了三十个,路都走不动啦!”

一声巨响从外面传来,我们抬头看见了七色的烟火。

“不过她一过七十岁,就算我吃到硬币了也不让她干活儿了,我说再等几年吧,等我上了五十岁,也成了老年人,就不这么让着你了。可是她还不干,她把碗抢过来,说她不想欠我人情。”她停下来,不自然地哭了。

“咱给我妈上炷香吧。”我说。

“姑姑信主,不喜欢这个的。”她说完在胸口画一个十字默念着。

我也跟着她画个十字,可我学不来那些祷词。

“对了,琪琪现在还一个人留广州吧?”她睁开眼说。“你也真是的,这么多天都不见你打过电话。”

“她这时候应该在电视台做节目,毕竟人家是文化名人嘛。”

“你可真有福气,娶到这么好的女孩儿。”她将饺子投到锅里说,“打一个吧,没准儿在家呢。”

可能我们已经算是分手了,我难过地想。

“我来打,怎么说我也是她表姐。”她走进屋里拨电话。

我靠在沙发上,等她再回来。

“喂,琪琪呀,力力在我这儿呢。”电话居然接通了。“你那儿有朋友一起过年吗?我看你明天也过来吧。”

我有点激动地走过去。

“你来说,”她捂住话筒轻声叫我。“她有点生气了,好好安慰她。人家还是孩子呢。”她说完去厨房了。

我接过来,沉默了几秒钟。

“喂?”她那边问。

“琪琪。”

“你在哪儿呢?我在家里等你一个月了,你手机还老关机。”

“我出门忘带充电器了。”我骗她。

“那你也得给家来个电话啊。”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你想哪儿去了?”她在那边大笑,“我去上海签售了,我告诉你,好多仰慕我的男生,个个都比你高比你帅,这回你压力可大了。”

“是吗?我在这儿也刚过整容,一上街就迷倒一片女孩子。”

“你要是敢带女孩儿回来,我就把你踢下去!”

“你不踢她,踢我,难道你们要搞同性恋吗?”

她笑起来:“你说,广州今年又犯疯了,过年还不让放炮,好像不放烟花火灾就能消失似的。”

“我在屋子里都有的放,你听。”接着我对话筒模拟爆竹的声音。

“你又骗我,我刚才早听过了。”

“琪琪,你能回来我真高兴。”

“其实,我也是今天才回来的,我出去自己想了一个月,我觉得两个人要是在一起生活幸福的话也并不一定要结婚。婚姻无非就是法律上的东西。对了,这一个多月你都干吗了?不是又泡那些天真无知加纯情的少女吧?”

“我什么时候泡过?”

“我不就是被你骗到手的吗?”

“一个多月我在写书啊,好给你当考博士的论文。”

“你还会写书呐,这回不是让我打《有字天书》吧?”

“看来研究生你没白读,你答对了。”

“又骗我。”她语气忽然沉静下来,“你还回来吗?”

“本来我是打算四十七岁再回广州的,不过你回家了,我这两天也回去好了。可见你的吸引指数已经达到了两颗星。”

“别逗我了。”

我没说话,表姐进来问我,饺子是现在吃还是打完电话再吃。我示意她我一会儿就过去。

“你回来吧!”她好像哭了,“我再也不问结婚什么的了。”

“我爱你。”

“我也是,爱你。”

在夜里我梦见我和琪琪撑着一把浅绿色的遮阳伞走在雨中,一辆失去控制的汽车冲过来将她撞死了。

我父亲从云上飘下来说:“爱她,为什么不娶她呢?”

“我怕结婚后就像你一样了。”

我父亲用迷离的眼神看着远天的云,这样的迷离常被误解为忧郁的一种。

我忽然想起我只从母亲的脸上读到过这样的忧郁,我父亲的样子,我其实一点印象也没有。

醒来后我在考虑,我是否应该改动这本博士论文的题目,重新想想我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