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的大清早,牧师挨家挨户地给教友拜年。大约八点钟他进了我们家的院子。表姐那时候早已醒来。我穿好衣服走出来看见他正坐在屋子里劝她重新入教。
“我上次不是说了嘛,”她倒杯茶给牧师,“我对这个根本没兴趣。”
“笑话,你坚持去了十六年教会,回头居然说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茶还是趁热喝吧,”她穿好衣服打算出去,“不然凉了就腥。”
“别走呀。”他站起来跟两步,门在他面前关上了。他回过头看到我,作揖道:“恭喜发财。”
“同喜同喜”。我招呼他坐下来,递给他一根烟。
“她到底怎么想呀?”他点着火问我。“这一点上你母亲比她做得好多了。”
“可能,我母亲是为了得到死前可以忏悔的机会才那么虔诚的吧。”
他没什么反应,显然没听明白我的话。
“我母亲临走前还把你麻烦过来,我们都挺过意不去的。”我把红包推给他。“算是新年道喜。”
“我分内的事儿,再说哪有牧师这个的?”他勉强收了下来,随后又掏了出来,神色惊讶地问我:“怎么这么多?至少上千块!”
“您别紧张,”我对他笑了笑,平抚他情绪,“只是我想求您件事。”
“我能有什么本事?”
“我心里一直有个结,我这次回来。一是给母亲办丧事,二是把过去的事一一想清楚,把这个结打开。不然的话,表姐和我下半辈子都没法幸福。现在以前的回忆差不多理顺了,只是有一些细节还弄不清楚,所以我只好问你了。”
“什么事?”
“就是,”我又递给他一支烟,“我母亲死前向您忏悔了什么?”
“我不能说的,你也应该理解。”
“有一件事兴许你还不知道吧?我母亲是回民。”
“回民?”
我点点头:“我们全家都是。也就是她是不允许信奉其他宗教的,但她选择基督教,或许并不是出于对上帝的虔诚。她是一直想将自己犯过的一些错事说出来,但她又高傲不肯说,于是她就加入教会。其实我想她是觉得这样才能在死后借助你之口转告给我们。”
“牵强的理由。”他有点激动地站起来,打算告辞。
“再吸一根烟吧!”我也跟着站起身。“把红包收下吧。”
他执意不收,不过我还是硬给他。
“晚上我会去你那里看看你。你要觉得不适合,可以再还我嘛。”
下午陪表姐去逛年市,街上看热闹的人很多。我让表姐挽住我的胳膊。
“怎么跟对儿情侣似的?”她停住了脚步。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们走过长街才意识到什么都没买。于是又回头转了一圈,在街中央我买了一件唐装送给她。
“老太太一过七十岁就年年穿这个,我还没那么老呢。”
“是啊,我看你最少也可以再结五次婚。”
她这一回没有说那句话。她笑了。
“对了,”我说,“你上午对牧师怎么那么不客气呀。”
“我都说我不去了,他还硬拉着我,好像我一进教会他就能多得钱似的。”
“你认为他人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日子苦了点,他老婆前几年死了,就他一个人赚钱供女儿上学。我估计他要不信教的话,还不一定真能挺得过去。”
“有时间就多帮帮他点吧。”我松开她手臂,做好逃跑的准备,“没准儿明年我回来一看,你们俩已经成夫妻了呐。”
这一带就一个小卖部,傍晚时分推门进去,看见他正在柜台后面对着火炉吸烟袋。
“我平时总见你穿牧师那套衣服,”我说,“冷不丁看你穿便装,我还有点不习惯呢。”
“啊,你好你好。”他抬头看到我说,“我们进去说吧。”他把我拉进屋子,让里面正看着电视的女儿出来看店铺。
“就在外面说呗。”她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遥控器。
“这么大还不懂事,快出去!”
“你女儿已经很懂事了,要是换做我女儿,就是店被人抢了,也懒得出去看一眼。”
“你还有女儿?”
“没有,不过我妻子比我小十岁,我老怀疑我是不是娶了个女儿回家。”
他没有笑,说道:“钱还给你吧,我真不能有违自己的良心。”
“收着吧,来这儿之前我都想好了,我不指望再从你这儿了解什么了,我表姐说你不富裕,就算我借你女儿的。等她毕业工作了,再还我。”
“我不能要。”
“不说这个了。”我把钱放到他桌上,“你觉得我表姐人怎么样?”
“人挺不错的,就是性格有点怪。”他装好一袋烟,让我尝尝。
“性格是会变的,早年她也不是这样,后来经历打击多了就变了。我过两天就回去了,以后你帮我多照顾她点。这钱就算是我托你帮我的。”
“要是她肯的话,以后可以帮我看店铺,这样我就能脱开身去进货什么的了。”
“也好。给她找点事做,不然她会闷死的。”
“现在没人来。”他女儿推开门说,“我就看一分钟。”
那是一幕爱情表白的戏,男主角说的对白很蠢。要是琪琪在,她又可以分析出一堆大道理了。我吸了一口烟袋,很难抽,可是牧师却天天都在吸。我看看他,他表情有些痛苦,他双手搓着脸,仿佛心灵在犹豫中备受折磨。
“看完没有?”他说,“出去吧。”
“差一点了。”她说的时候,眼睛也没有离开电视。
我发现那个男主角还不是最笨的,至少女主角的领悟力都不如一个十岁的孩子,那男孩说了那么多暗示,都不知道他喜欢的是谁。
“给我出去!”他发火了。
“哼!”她一脸不快地走开了。
“我还是说了吧。”他说,“要不然我就不收你的钱,既然收了,不管怎么样我都得说。”
我没说话,将烟袋还给他。
“就一件事,也不是什么大的罪孽。你母亲跟我说小时候她家境很富裕。”
“她对我姐姐也这么说。”
“她说家道还可以的时候,家里给她定好了一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她和那男的是青梅竹马,后来文革,两家都衰败下来,彼此丢失了音讯。之后她就嫁给了你父亲。”烟袋熄了,他重新点上火说,“你父亲爱下棋,天天都去天桥,不过慢慢地不去那里了,他有了一个固定的对手。你母亲不满你父亲这么痴迷,有时候就坐在阳台气鼓鼓地看。有一段时间你父亲查案回不了家。那个棋手在楼下等了几个晚上也不见他,就上楼去找。你母亲给那棋手开门时就愣住了。”
“他们早就认识的?”
“嗯,他是青梅竹马那男的,他们那天在你家聊了很久。你母亲抱怨她了嫁给穷警察,物质生活上的反差暂且不说,你父亲还不尊重她那种贵族一样的脾气。不尊重倒也没什么,那男的说,像我花我女人的钱,还得被她瞧不起,被我儿子瞧不起。你母亲抱着他哭了,他要吻你母亲,她不肯。那男的就按住她强吻。后来你母亲就顺从了,他们发生了关系,之后他们每天都享受这种偷来的幸福。”
“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他曾经在你家撞到过他们。你母亲说他拔枪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但是最终没开枪。”
“我能想象,我父亲是双手持枪却不敢开枪的臭警察。”
他侧着看着我,以为我是在贬低我父亲。
“大概是什么时候?”我问。
“你母亲说一个多月之后,你父亲卧轨了。”
“你知道吗?我父亲曾私下里让他娶我母亲。”
“那你母亲没说,不过她觉得你父亲就是因为这个而自杀的,就是说,他终于找到了一位可以将全家托付的人,才敢放心地走开。”
影片在遗憾中结束了,男主角在女主角的婚礼上对她说:“我当初早该直接说我爱你的,不然你嫁的人也许不会是他。”
“可你当初为什么不直接说呢?”女主角当时一脸茫然地问。
那个女人是傻子。
我父亲和他坐在云朵上,他们的腿放在下面摇摇晃晃。
“你是贵族吗?”他问。
我父亲笑了:“中国哪还有贵族啊?”
“我是的,你老婆也是,你不是。”
我父亲轻蔑地看着他:“你再说,我就踢你下去。”
“我们后来被你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