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界有个测验是让你拍一部《龟兔赛跑》,就能推断你大致是个什么类型的导演。要是你完全照着伊索的版本拍,乌龟很坚持,兔子睡大觉,那么你是一个听话的好用的导演;要是你反过来特写兔子的委屈与不幸,那么你是一个可能会拿奖的文艺片导演;要是你着墨于比赛,更多拍摄沿途碰到的风景与事情,那么你是一个很好的公路片导演;要是你试图证明巴门尼德的悖伦,即当龟在兔前面A点,在兔子跑到A点,龟已用此时段爬到了B点,当兔追到B点,龟已到C点,如此这般兔子永远追不上乌龟,那么你是一个不讲逻辑但钻于特效的大片导演;要是你跳过首次赛跑,直接叙述龟兔的第二次对决,那么你是一个有野心拍续集的编剧型导演。如果是姚远来拍呢?他会把所有元素所有可能全部推进去,甚至不放过《龟兔赛距2》的预告短篇。整部片子不名所以,影片快结束时我们才知道他要讲什么,黑屏白字——赫拉克里特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所以乌龟不能赢兔子两次。结束了,怎么说呢?反正每到此时我就会产生撞墙自决咬舌自尽的冲动。
这就是姚远的早期问题,他在一部作品想说的太多了,他想把地球上的万事万物都讲出来,可当翻到最后一页他感叹火星到底有没有生命。张珏曾做过调查,在姚远为数不多的读者,至少有五百人在阅读过后便卧床不起。他在名为害人害己的书评里写道,买一本姚远的新书,那也许将是你告别人间的最佳选择。
TATA,你知道姚远和张珏的文学理念有多么大的分歧,导致他们明里暗里相互攻击。他们尽量回避碰面,然而一年中还是有两个重大的日子相聚到我家中——米兰德比。
姚远是国际球迷,原因很简单,国际队的老板是维斯康蒂家族成品,维斯康蒂是经历默片和有声黑白片两个时代的左派导演。姚远在他那里找到了他一直在追求的气质——闷。我不确定张珏是否真正喜欢AC,我怀疑他只是为了和姚远对着干。他们通常的攻击都是从足球开始的。
姚:圣西罗的气氛太牛逼了!
张:是梅亚察,这次是国米的主场。
姚:除了国米球迷,有谁知道梅亚察?我倒是听说国米是A米的表妹。
张:A米明明是法西斯球队,还说自己血是红的,发是黑的,做作矫情。
姚:张先生,请问国米上次夺冠是什么时候?
张:姚先生,请问意大利德比是什么意思?
姚:国米拿过几次冠军?
张:这个我们承认不多,A米还捧过两次意乙冠军。
姚:米兰城只有两支球队,A米和A米二队。
张:因为国米是世界的。
姚:我听说又有一个读者读您作品时送去抢救?
张:我更好奇的是,子弹语怎么算稿费?
这时候德比渐渐有火药味了,他们的争论会愈发大声,唯一解救的办法就是拉他们到床头去品味墙上的正字。可是隐患依然存在。姚远也不是没意味到这一点,私下里他常常困惑如果他不成功转型的话,那么他将无法吃文学这一碗饭。然而怎么转,哪条路才是适合他的商业道路我们都不清楚。就在一次偶然的通话触发了他的灵感。他找我出去喝酒。我说不行,我要睡觉。他问我干吗睡那么多。我说了谚语,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他沉思良久,挂掉了电话。
就在第二天我们有了一次长谈,他说他上午拜访了医生探讨了人为什么一年四季都想睡觉。
“先说睡不醒的冬三月,”他表情严肃,“由于冬天的寒冷,人体机能逐渐减缓,我们都会渴望冬眠;到了春天天气转暖,气血也会上升,耗去的体能会产生春困;夏天炎热,昼长夜短,夜晚睡眠质量差,白天又出汗脱水,所以需要打个盹;秋天呢?气候凉爽宜人,人体机能开始恢复调整,这时才会有疲惫感,所谓秋乏。”
“你什么意思?”
“那个评论家说,我的作品难以足读,昏昏欲睡。”
我凝视着他,他凝视着他的手。那也许就是见证历史的时刻,从那以后姚远终于创作出属于他的令人称道的文学。我曾断言,他对文学的贡献不仅于当代,哪怕是再过几千年,地球毁灭之前,人类都可以享受由姚远独创并注定传承下去的文学类别——催眠文学。
一年之后姚远推出了他真正意义上的成名作《四季梦》,全书分为春困,夏盹,秋乏,冬眠四卷。那时他对催眠文学的理论还没有建立体系,但是效果已经卓然呈现,就像新书腰封的宣传语——睡不好,读姚远,你无法抵抗他文字的魅力,根据当时的季节选择那一卷,不出十页定将安然睡去。
这本书逐渐被接受、被流行,对它的评价也从起初的烂书升至为文学史上第一本有疗效的小说。出版商趁热打铁,在年底推出了姚远的又一部作品《365夜故事2004》。那年是闰年,随后的修订版中姚远添加了2月29日的故事,讲一个加班的职员在连续喝了三十杯咖啡后睡着的过程。看似不可能,可是姚远做到了,在不足一千字的阅读中你感到层层的睡意向你袭来,无论你身在何处,都只愿一梦方休。
那一年是姚远年,任何和姚远有关的作品都能畅销,比如有名的几本是《姚远PK咖啡、香烟、茶、巧克力》,《姚远:一个赐梦的天使》。市面还出现了大量模仿姚远的伪作,鉴别起来,在书店读上一页,若是能立即靠在书架睡着,便是真的,而伪作却你只想当场撕书,非常简单,嗯,那是姚远前期的水准。
在发布会上姚远曾澄清《365夜故事2004(修订本)》要比任何人猜测的复杂,那里结合了西方的星相术,根据每一夜各种星球的相对引力专为当天设计,所以别人是模仿不来的,并且他宣布将出版另一本充满挑战的催眠书,书名暂定为《睡了又睡》。
当《睡了又睡》出版时,媒体便不再怀疑一个天才已经诞生了。表面看起来那是本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作品。故事讲刚刚醒来的人如何又一次睡着的过程。有段时间《睡了又睡》被誉为宅男宅女的圣经。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睡眠是他们共同的梦想。他们都能背出小说的第一句——我终于在十四个小时之后缓缓醒来。
姚远是催眠文学的鼻祖,甘世纪在使用子弹语和斯洛捷克伐克语写作,我呢,在创作《恋爱宝典》。有时候想想,TATA,我们三人真是吉祥如意的一家。不过我们渐渐都得承认,姚远已经把我俩甩得越来越远了。
在商业大获成功的同时,姚远也希望向主流靠拢。连续两年他向中国作协递交的入会申请都被驳了回来。原因是每次作品审核会姚远刚刚读了两页就提前把各位主席送入梦乡。醒来时主席们却翻脸不认人,批评姚远缺乏文学性,太急功近利。姚远不敢反驳,怕他们又睡着了,默默承受委屈。有一次我愤怒地抢过话筒,站起身指责他们——你们有谁能把书卖到药店去的?
真是这样,姚远最火的那年他的作品集都是摆在药店的保健品专柜。为了促销药品打出绿色安眠药的标语。安眠药吃多了会对身体有害甚至丧命,而阅读姚远,你永远不会担心有生命危险。
可谁也想不到的是,就在2005年夏天,在国家安全局的建议下,姚远被禁了。起初是《潇湘晨报》的一条新闻,长沙某男子在提款机前意外睡着,巨额现金被不法分子提走。通过视频警方观察到当这名男子输入密码后,后面排队的女子朗读了一段文字,放大分析,女子手里的书正是姚远新作《随时随地入眠》。紧接着各类利用姚远作品犯罪的案件接踵而来,其中性质最恶劣的两起案件是,山西一位九一年出生的男孩利用姚远作品先后迷奸了二十七位少女,黑龙江一六旬老妇手持姚远作品连续吃了321天的霸王餐。
《潇湘晨报》发表社论,如果说姚远的早期作品只是害人害己,那么此时的姚远就是祸国殃民。这篇社论非常有名,被各大网站转载,直接引起了国安局的注意。我那时不知道文章是刘妍写的,我和她已经分手了,直到姚远问我刘妍的电话号码,我才了解这事跟她有关系。联系到刘妍,姚远带着出版商的希望亲自去长沙拜访。
好多事我没摸清楚,我摸不透姚远是如何说服刘妍为他做一次专访。那次著名的专访为他的危机公关打下了最坚实的基石,读者发现原来姚远不只会带来睡眠,还可以带来眼泪。照片中他饱含深情满面憔悴,通篇读下来我都差点难过得哭出来。最让我动情的一句是,我用365个不眠之夜送你们入梦。
压力之下新闻出版总署对姚远部分解禁,姚远的新书允许限量发行。并附加了购买实名制,定点发售等等,规则复杂得有点像美国的枪支持有法案。次年姚远出版了新的《365夜故事》,为了更紧地靠拢政府,他摒除西方的星相学,开始融合中国的阴阳八卦。2006年书名定《365夜故事?丙戌年》。解禁条文里规定只限在大年初一的零点至清晨八点间销售,但这足以令我们兴奋期待。
从那以后,每逢辞旧迎新的时刻,人们除了包饺子,放鞭炮,等赵本山这老三样,还会在零点钟声过后带着身份证和户口本赶往书店。抢到了姚远,那意味着你一年的好梦。
第二天安排去蜈支州岛。旅游手册上说这个比韩国的济洲岛还要美。我质疑美有什么用,人家济州岛是性爱之岛,从建筑到雕塑到主题公园都充满生殖器崇拜,要是没有女伴,就算你牵只绵羊去可能也会把持不住。姚远听过思考了一会儿,评价道:“牛逼。”
我们坐二号大巴,出发之前我从车窗看见王淇在下面忙活,结果上了对面的大巴。路上大家玩了会儿升级,到港口改过游艇。不急着过去,开到一半驾驶员带我们海上加速转弯,我还是能看见王淇在另一艘艇上感受刺激。驾驶员和那边打了个手势,两艘艇在海上对冲,眼看就要相撞之前彼此错开。所有人都发出劫后余生的尖叫,我也是,我看见王淇害怕得抓过一个男人的胳膊。
下午是潜水,插着氧气管可以和鱼儿们一起游。那些鱼见着我也不惊慌,见多不怪。我伸手抓却抓不到。我记得一本揭秘书上说魔术里很多飞行的画面都是在水下拍的。我闭上眼睛,试试飞翔的感觉,睁眼看见有一女孩游在我旁边,泳镜遮住了她的半张脸。我大声问是王淇吗,出来的都是气泡,我又说我想你了,接着思念就咕咚咕咚上去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能不能听见,反正挺好玩的。我说咱俩别上去了,留水里得了。就在我要去摘她管子时,她跑了。
回来路上他们还打牌。我没玩,翻开通告研究王淇是做什么的。下车前我说你们把牌给我吧。车停后一个个排队下车,我坐着不动等了一会儿,把扑克扔在座位上。
进入酒店我找到一个工作人员,我说不好意思,我把东西忘车上了。
“啊,司机都去吃饭了,我去找。”他还挺认真的。
“游泳这事谁负责,我亲自找好了。”
“我查一下,”他拿本书子,说,“王淇。”
“谢谢,能告诉我她的手机和房间吗?”
上楼时我还对着电梯门梳了下头发。1017,是这个房间。我按了门铃,里边问谁呀。我没回答,又按了一下。门开了。
“你怎么来啦?”她笑眯眯地问。
“您好,请问您是王淇小姐吗?”
“你好像瘦了,从哪儿查看我房间的?”
“不好意思,我有一件很重要的物品忘在了车上,他们说您负责这事。”
她歪头靠门旁,双手抱胸前似笑非笑地问:“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