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淇先走一步,我独自去了凤凰机场。中午时分落地北京。出版人同学电话问我怎么样,怕我不清楚,补充说明小说写多少了。我说这一章就结局了。
“结局了?”他乐了,说想一下,去拿烟了,“回来了我,结局怎么写?”
“不好说,会刺激到你。”
“你先给我讲讲,我把握把握。”
“不要了吧,”我拒绝,“反正你会读到。”
“这火机坏了,再让我想想。”他又离开,话筒里传来他在翻东西,杂音停止时他的声音又入话筒,“你不给我看也行,我提醒你,读者花几十块钱买书绝对不是找不痛快的,你的结尾要有喜感,最好是大团圆的那种。”
“大团圆?这里面六七个女孩呢,怎么团圆?”
“像《鹿鼎记》那样啊,你让我再想一下。”
“你别找火机了!打个电话事这么多。”
“这个也坏了。我的几个zippo都被我儿子要走了。”
“你儿子多大?”
“十五。他说最近收藏火机和香烟。”
“你信吗?”
“不信哪,那我半年见他一次,管不了那么多,尽量顺他呗。”他不愿多谈家事,继续问我结局。
“首先中国现在是一夫一妻制,”我解释着,“看上去我有过N次感情,但你想过没有,她们也谈过N次恋爱,我也只是她的N个男友之一,所以你说的这个团圆,前女友的前男友的前女友,全算进去,没准你儿子都在里面。”
“Com!”
“什么?”
“我想的。我年纪大了,不方便说粗口,但是我们中年人也有表达感情的需要。这个词好吧,文明又不失激情——Com!”
“我教你几个更土的,康忙,NewBee,Shability。”
他居然笑得好开心。我跟他说我打算回家一趟,看看外婆,过两天回来继续写。
“你要抓紧了,”他叼着烟分析,“一定要上半年出版,夏天奥运会占据所有新闻版面,接着太空行走,2008年是尚武年,没人崇文,文化产品没有销路,今年写不完你就得等到2009年。”
“Com!你做书是不是太屈才了?”我也要想想,“或许我能给你大团圆。”
十一月,听说东北大雪,我下午出门买了一顶帽子,一副手套,一打口罩。我想挑双鞋,售货员问我多大号脚,先试试。我说四十五号,不用试了。她看看我身高,不相信。我笑着说我喜欢穿大号的,不挤脚,还有,不要皮鞋,一双能绑带的胶鞋就好了。
回来地铁碰着晚高峰,人挤人。我空出右手给SASA打电话,她说她正忙,从我这获得的灵感让她正在构思一组仇恨主题的服装。SASA不是开玩笑,她这么说就一定在这么做。我说有什么请教我的吗,我在开玩笑。
“你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她问,“你为什么突然给我打电话?”
“呃,我找你就是想弄明白,我为什么突然给你打电话。”完了,我也跟着她卡带了。
“我告诉你,因为你以为我还是你的女朋友,为什么你以为我还是你女朋友呢?”
“我都不知道,你全告诉我吧。”
“我告诉你,因为你还没找到新女友,一旦有了别的姑娘,你就会说咱俩已经分手了。”
“那你呢?”
“我也没找到新的,不过我知道你不爱我了。”
“哈,你又告诉我一件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
她叹了口气,但没挂电话,讲了点别的,说到宋宇亮,最近和一导游好上了,那女的丑死了,一脸的疙瘩还喜欢讲英语。
“我们分手还不到一年,他就喜欢别的女孩了,”她抱怨道,“太过分了!”
“呃,好像,好像你俩还没分手的时候你就喜欢上我了。”
“那是因为我遇见的是你!你死缠烂打的,我不得不答应你。难道他也是被强迫的吗?”
“哦,”我得装作恍然大悟,“希望他们是自由恋爱。”
地铁报站永安里,我快到站了。我说我现在回去带几件衣服,今晚回长春去看望外婆,癌症晚期,快不行了。
“帮我送一副花圈好不好?”
“SASA!我姥姥还没死呢。”
“你笨死了,你不会等死了的时候帮我送吗?”
“呃,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回到十六楼,我给妈妈打电话,这一天尽打电话来着。还是我妈妈说话简短,她上来就问我有事吗,她着急上厕所。我问她姥姥怎么样了。
“前几天住院了,大夫说基本就出不了院了。”
“是不是不行了?”
“当然不行了。还有事吗,我着急上厕所。”
“那我回长春吧。”
“你别回来了,她见着你死得更快了。还有事吗?”
“先上厕所吧您,我等着。”
我数着数,数到四百多,我妈才回来,她问我怎么没挂。
“我不是说等你了嘛。为什么一见着我,就死得快了?”
“电视里都这么演的,人来全了就咽气了。你看啊,她亲戚都见齐了,就没见着你。我天天跟她念叨,外孙没回来呢,还不能走呀。她就点头,说等你。所以你最好十年别回来。你还有事吗?”
“你又要干吗?”
“不干吗,”我妈说,“我不愿意打电话。还有事吗?”
“没了。”
啪的一声挂了。我带好东西奔火车站,买了去长春的往返票,想想算了吧,真把姥姥催走我可担不起这责任。改去长途客运站,坐大巴去了趟外地,在那待了一夜到天亮坐火车回来了。火车也不快,我一本本翻杂志,列车员检票,我掏出T60,T61,我说这个没用上,能退吗。他摇摇头表示遗憾。我说您帮我把这个也检了吧,要不回公司报账我同事都得骂我山砲。他大笑,使劲在上面打孔,还问我够吗。
办点私事,两小时能完成的任务来回路上的时间就将近四十小时。回北京看手稿,这节烂得像流水账,沮丧之余蒙头大睡。不知道几点被电话吵醒,来显是出版人同学。我按掉,他又打来。我揉揉眼睛,接了。
“你在长春还是北京?”
“北京,我去了趟长春,”我撒了个小谎,“谁也没见,在门口看看我姥姥,昏迷状态。我就回来了。”
“能上网吗?出大事了。”
“上不了,我欠网费。”
“我问你,姚远的老婆叫刘妍?就是书里那个?”
“你怎么知道?我没跟你说过啊。”
“你先镇定,我不知道这能不能影响《恋爱宝曲》的结局,但肯定是个大事件!”
“什么呀?”我问,“你说吧。”
“这有条新闻,今天中午警方入室后发现,著名作家姚远与妻子刘妍在家中被枪杀!”
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Lo-Li-Ta;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Lo。Li。Ta。
我十三岁阅读纳博科夫,看了一遍,不好看,我去读他早期俄语作品,《防守》,《普宁》,《J,Q,K》,田园诗般的美丽。更多的书籍告诉我《洛丽塔》是经典。我想我不该错过,重读一遍,但还是不喜欢。可是你猜得出来,自从你离开之后我超级迷恋这本书。你的名字与Lolita如此相似,我照此方法每日习读一次,舌尖不用再分三步,轻轻落在牙齿两次即可找到你。TA。Ta。
从此之后我写不下去书,我怪罪于你。我解释了好几个原因,我说你曾讲现在能有人虔诚到花钱买我书找个清静地方一页一页翻吗,我写不下去,我想没人这么挺我,我怪你的离去让我对感情绝望,我写不下去,我没办法在文字里动情了,我怪你令我天天念着你,那阻塞了所有文字流淌的通道,我写不下去,阳春白雪,高山流水,流经此地全都被tata二字挡住了。
然而你明白真实原因并非如此,你曾看到我内心的罪恶之花,你那天误闯进秘密的田野看到了它们肆意地开放。你跑了出来,我没有抓到你,也曾有人目睹过绚烂一刻。但是你活着出来了,消失了,而那些人,通通不在了。
马甸分局的警察打我电话,问我是否认识姚远。认识,我说,我还以为你们的来显能是110呢。你打110报案还是可以找得到我们的,他笑着讲,问我能不能去趟马甸配合他工作。
“今天太晚了,发生了太多事,”我商量道,“我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过去成吗?”
“太可以啦。”他说,“我从来没和作家打过交道,这个案子估计要认识很多作家了。”
夜里睡不着觉,下楼去药店买点酒精在路边烧东西,口罩,帽子,手套,一双四十五号的胶鞋,很快就成了灰烬,有点没烧够,把羽绒服脱下来检查一下,没看见血迹,没准有呢?也扔进火堆,片片爆开的鸭绒顺着火势往上飘,像北京提前到来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