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钟才上床,也没睡好。天一亮很自然地睁开了眼睛,洗澡时看见两个大眼圈,打了点暗色粉底,把头发吹干抹些发蜡。我先去趟医院做个体检,到警局时都快九点了。昨天忘问那警察姓什么,什么职务了,给收发室的警员看了一下昨晚的来显。他告诉我四楼左拐,怕我找不着,索性带我上去了。
“啊,你很准时嘛。”
我说我只是讲早上来,也没说几点。我们相互笑了笑。他建议我们找个房间聊,让书记员去泡茶,顺便把材料带过来。我跟他进了一封闭房间。
“你们都不大嘛,”他说,“年轻有为。”
我望望周围,桌子,椅子,没别的了,我问:“这是审讯室吧?”
“环境所限,我们有时也当会客厅用。”
书记员端着茶水进来,递给他一个材料袋。他抽出来翻翻,头也没抬地问:“你知道姚远出事了?”
我点点头,笑道:“跟访谈特别像,您像主持人,我是嘉宾。那一沓材料是提前的功课,您根据那个问话,我一一作答。旁边还一笔录的。
“哈哈,我们也成文艺圈里的了。”他笑得挺敞亮,“可是我们不娱乐,责任重大,是命案。”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长沙那边发来现场图片,有点血腥,你敢看吗。”
“拿来吧。”
头张图片是两人死在床上,刘妍是胸口和头部各中一枪,姚远死在她身旁,照片没反的话,是右太阳穴中枪,右手垂在床边握着枪。后两张是二人特写,死之后的神情,双眼都未合上。我看不下去了,还给了他。
“这把枪你有没有见过?”他递给一张照片,三个子弹壳和枪。
“没见过,任何枪都没见过。”
“你是否认识照片的女性死者。”
“认识,”我辨认着,“已经两年多没见过了,变样子了。”
“2005年你和她同居过,是吗?”
“四个月?五个月?差不多。”
“她嫁给了姚远?”
“对,其实我也不确定,姚远暗示我是她。他可能认为告诉我也不合适,瞒我也不合适,他就暗示我。不过我们都没点破。”
“那你是什么感受?”
“我觉得没什么,应该是我们分手很久他们才在一起。我觉得很好,回避下就OK了。”
“在你和刘妍恋爱期间,姚远见过她吗?”
“见过一次,有次他从上海去长沙找过我,待半小时就去天津了。”
“会不会在那之后,他们就有了感情?”
“能抽烟吗?”他推过一个烟缸,我点燃猛抽几口,说:“那是对我们三个人的污辱,不可能。”
他暂停问话,捡起笔录重新看下。我敲着烟灰,一口也抽不进。
“你对这个案子怎么想?”他问。
“我昨天查了新闻,报道说姚远杀妻后自杀。我开始也不信,在海南我还见过他,就是三五天前,我觉得他状态不错。刚您给我的照片我没法怀疑了,枪在他手里,虽然我从来不知道他有枪。”
“媒体知道得很少,你看这个。”
“死了?”我指着照片上的婴儿。
“他的儿子,塑料袋系头上闷死的,袋子上确实有姚远指纹。”
“我再抽一支。”
“我们只是透露给媒体一些,姚子的事情就没曝出去。”
“谁?”
“他和刘妍的儿子。”
“他还是起了这个名字。他为什么这么干?为什么?”
“我们起初也鉴定是自杀,但是有一个线索解释不了,看这个被子,对刘妍的两枪都是顶着被子打过去的。”
“为了消音?”
“对,如果他打算杀妻后自杀的话,没必要这么做。还有,我们从他父亲那儿了解到姚远是左撇子,而现场表明他是右手开枪,右太阳穴中枪。看这张照片,”他指给我,“他右手少了半根无名指,他父亲说是三岁时割草机割掉的,从此他就改用左手。”
“又是一件他深藏不露的缺陷,我一直都不知道。”
他问书记员记全了吗,拿来看看,皱着眉,突然盯着我:“前天夜里你在哪?”
“回长春看我外婆。”
“你手机的所在地一直在北京。”
“我忘带了,所以很快就回来了。”
“这个是你电话吗?”他给我看一组号码。
“是。”
“这个电话的上一通打给110。”他站起来说,“表明他已经出事了,我们调查到长沙雨花分局当晚的确接到姚远手机的报案,但是没人说话,他也许正在危险之中。后来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不知道。”
“他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你的。”
“我们设过快捷键,按1键五秒左右就能打给我,我的也一样,1键是他的号,您试试。”我掏出手机。
“请起立,”他说,打量我一翻,“脱只鞋子好吗?”
我脱给他,感到不解。
“你是四十二号脚?”
“对。”我掐灭烟,“能把鞋还我吗,我想回去了。”
“你认为我们怀疑你?”
“我什么都没认为,”我看着他说,“我累了,我能回去吗?”
“不能。”他目无表情地盯着我,“这是审讯室,公安局没有会客厅。”
我冷笑,双臂向后架在椅背上。
“见过这个人吗?”
他又拿出一张照片,又一位死者,女性,脖子上有勒痕,面部已经胀得变形了。
“看着眼熟,要是活着我肯定认识。”
“你再想想,”他说,“她是被水果网袋勒死的。现场还有倒出来的杨桃。”
“我还是想不起来,但我应该认识。”
“王淇!”他拍桌子喊,“你还不认识吗?”
“就死在南山至三亚的国道边,我们在你房间的垃圾桶找到这个,”他给我看一张用过安全套的照片,“上面取到她的DNA,你立即配合我们查验,我敢保证精子是你的。”
“和女人发生关系犯法吗?”
“但杀人是死刑!”
我抬头看吊灯,回想他们掌握的证据。酒店电梯录像会显示九点半她从十层至三层,夜半一点钟我与她从三层至十层,半小时后我们从十层下到1层。办理退房手续,此后酒店没有她的记录。她的尸体也许是在昨天被发现,不会更早。确认她身份很容易,找专家打开她的密码箱,户照和机票和房费收据。箱子上了密码,疑犯打不开取不走。偌大行李箱带走又太惹眼,索性留在现场。
这是姚远夫妇枪击案已经立案八小时,湖南警方查到姚远死前两天曾于三亚回长沙,同三亚警方取得联系,同时发现王淇也是参加十强作家颁奖礼的工作人员。两案暂并一案。三亚查出王淇曾与我同时离开酒店,湖南查出我是姚远妻子的前男友,姚远手机拨出的最后一次电话是打给我的。就这样,北京警方也介入了。然而没有充分证据。也许昨天他们开会决定只是电话通知我,没有亲自来抓,就是希望我逃跑。抓住我很容易,指控我很难。我如约而至,他们什么证据都没有。
“十二月七日凌晨至十二月七日中午你在哪里?”
“凤凰机场候机。”
“但你已经将机票改签了。在机场呆十个小时?”
“我经常在机场待十多个小时,习惯了。”
“王淇与你同时出酒店,她去了哪里?”
“她说去南山拜佛。我累了,没去,约好机场等她,没见她来,我不得不上机了。”
“没觉得不对?没电话问她?”
“没有,她对我一直挺冷,我想她不愿意在机场告别,搞得跟爱人似的。”
“十二月九日夜里你在哪里?”
“长春,我去看姥姥。”
“有人可以证明吗?”
“不好说,我没见别的亲戚,直接去的医院。我姥姥昏迷中,我捏捏她的手,怕她醒来。”我把我妈妈的理论讲给他们。
“还是没有证据。”
“我不知道这个算不算,”我从钱包找到车票,“本来留给朋友报账的。”
他接过来掂量着:“还打过孔?谁给你检的票?”
“列车员。”
他把票揉成团,往地上摔,吼道:“说说吧,你怎么杀的姚远?一家三口!四条人命!”
“我没杀他们。”
“你为什么杀王淇?”
“我没杀她,我们还说好明年春天我去东京找她看樱花。”
“胡扯!全他妈的胡扯!”他气急败坏,将文字记录从桌子全划到地上,将我面前烟灰缸举起来砸碎。
我坐着不动,问他我可以走了吗。
“不可以!”
“您息怒,”我对他微笑,“我是个作家,为写一部小说我熟读法律,所以我不是孙志刚,我已经跟我的出版人打过招呼,说我要来马甸派出所,我今天上午去做了体检,这是我体检报告的复印件,一切正常。现在我已经在三小时一刻钟,我知道你们有权限制我二十四小时的人身自由,还有二十一小时多一点,紧急情况可以申请两次,每天各延长二十四小时,我想说的是,即使您审我三天,我能说得也就是这么多,因为我什么都没干。我有权请律师来陪我接下来的六十八个小时,我也有权在这六十八小时里一句话不说,但是我现在请求您,我可以回去休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