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这样了,直到有人从后面握住她的肩,直到她看见一把刀慢慢移到眼前,直到鲜血从喉管里喷出来,她也没说一句话。我和她就像是合演默片时代的悲剧,那么安静,那么平和地结束。对了,血都流在了炒锅里。我随后看分手信吃这些的时候,还忍不住哭了出来。
跟刘妍的关系很有趣,她是我唯一同居的女孩,也是从未挑明在恋爱的前女友。从一开始她就了解,我不是最终让她穿上婚纱的男人,甚至不是让她想念婚纱的男人。她知道我会在适当的时候离开,她从未停止过对自己打预防针。
她说我们是情人,不是恋人。为此她虚构了一个男朋友,职业是证券经理人,天天和数字打交道,对感情和性欲都看得很淡,他们不经常但很有规律地见面。每个星期六她都会梳妆打扮一番,跟我说要去和男朋友吃个晚饭,她会在天黑之前联系我,不留他家过夜。
我知道她这一天其实是在逛街,她买好多衣服回来,跟我讲这些都是男朋友送的,同时问我和女朋友的约会怎么样。我在家看了一天的电影,不过我也有虚构女友,我的比她丰富,我虚构了六个,甚至还虚构她们各自男友和家庭的背景。每周末的晚上我们花上半小时聊这个。通常都是我结束这场谎言会。我说去三号女友家居然忘吃饭了,你呢?她说她也是,大盘最近不景气,她男朋友没胃口,她也只点了一份沙拉。于是,我们在星星的点缀下去吃夜宵,然后上楼、聊天、做爱,睡觉之前还会再看一会儿书。
这是她最开始定的调子。她说我不适合做男友,和我上床只是兑现她之前的承诺。那天晚上是她为数不多的动情时刻,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夹杂了好多不失礼貌的比喻句,她说我是鸟,她是树,鸟可以落在它想休息的枝头,而树是不该对鸟动情的,等等吧。拒绝了我又不忘捧我一下,我都不好意思反驳。我跟她商量别的事,我说我有一个梦想,问她有没有兴趣帮我。
“我想开间银行。”我说。
“精子银行?”
“说真的呢?”我依然严肃,“我本钱不够,所以先不做现金生意,可以有些物品,衣服,化妆品,洗发水,浴巾,拖鞋,所有的东西都能存到我这家银行,”我觉得可以了,亲了一下她的额头,“你愿意当我第一名客户吗?”
“惟一的吗?”
她知道我的意思,我们在绕,我们在逃避爱情压力。第三天她把箱子全搬到我家里。我们住到一起,可是不会弄得跟同居一样。她一周上五天班,星期一下午六点,我们会在一家粥店碰到,装作意外的拼桌,喝粥,聊天,最后自然而然地同我回到她的衣物银行,做爱,看书,睡觉;星期二我们会在游戏厅1945Ⅱ那台街机邂逅;星期三我会在超市的牛奶冷藏柜撞到她;星期四我去报社读展窗的免费报纸时会让她逮个正着;星期五难一些,我去酒吧寻找艳遇,灯光昏暗,美女太多,不过没关系,保底方案是我们在洗手池的镜子前看见对方正在你身后。
我们这样生活半年,二十八个星期,足够阳光从北回归线滑到南回归线。最终时刻我都劝说自己,留下她,不要带走她的命,她没有爱能封存在我内心。我告诉自己我们只是玩玩,有过一百多次一夜情,仅仅是相互性吸引。别想太多,你好好活着,刘妍,我可不爱你。
我和你是怎么回事呢,tata?你一定会读到这本书,看到这件事,怨不得我,我已不在了。难以启齿的烦恼,我暂定我们确定恋爱那天是A点,我们相识那天是B点,矛盾发生那天是C点,简单的数学题,AB=BC=十三天。我在第二十六天的晚上画了这条线段给你看,我说在AB期间我们做了十次爱,而BC这一段,同样的长度,我们的次数是零,却吵了六次架。你继续不理不睬,我还可以再心平气和一些,我跟你谈光合作用,二氧化碳加水在阳光和叶绿体的作用下生成碳水化合物和氧气,而两星期你就不再供水,我被晒的就像是——我在想一个能让你同情我到脱衣服的喻体——一个脱了水的浑身发绿的——我边加定语边语——雍和宫的和尚。烂极了,说完我自己都乐了,我说看吧,我现在不但无奈了,还好笑了。
你没笑,你说对不起,你说你也不想让我为难,你说有机会你会跟我解释为什么。我能说什么呢,我握住你双肩,装作一副成熟的状态请求你把原因说出来,我们一起克服。我那时又出现了有摄影在拍我的幻觉。我知道我的角色即将碰到一个难以承受的打击。我如此配合地表演我的人生。
你有这种感觉吗?我们之间真的发生了那种可以称之为扣人心弦的戏剧张力。你抬起头,像最惹人怜的少女角色望着我,轻声宣布你的性爱障碍:“因为我之前做伤了。”
拍我人生纪录片的摄影可以给个定格了。把这张惊愕悲伤的特写标成9?11见证者都不为过。然而生活没法蒙太奇,我得做出个回应,我可以发火掀桌子,我可以穿衣服走人,总之我不能永远半张着嘴。
“你说的伤,”我问,“跟我鸡蛋吃伤了是一个意思?”
你点点头:“对不起。”
“没事,我能理解。有一次我连吃了七个鸡蛋,一见着就恶心。”
“差不多,不是一个人的七次,是一下子有那么多人。”
“够了!”我说我出去跑一圈,你楼上待着,别走,我真烦你了会撵你走的,我现在脑子乱,一会儿上来跟你说。
你知道吗,tata,跑步的时候我想考验我勇气和责任的时候到了,明白这点,我迫不及待想见到你,拥抱你,告诉你我有信心和你一起过去。
夜里我让你讲详细些,毕竟这不是一件平常事。你说认识我之前和那个有妇之夫的煤老板在一起很长时间,你那么爱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你处处迁就他,他说他报名参加换妻俱乐部,只要把漂亮妻子带进派对就算是会员,可是她老婆不合格,整体感觉仿佛是从煤窑里意外挖出来的。他说,只有你能帮他了。
“但你不是老婆。”
“他们也不是,谁舍得带老婆?”
“什么样的派对?”
“郊区别墅,一般是先吃饭,大家玩数七,比如错在19,那么就照着通讯录叫十九个人来,第二天中午各回各家。”
“19怎么也能数错?”
这是我最后一点幽默感了,我本来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勉强说几句是不想让你太内疚,以免你真在我身边自杀。我翻身合眼,噩梦成串地袭来,日本AV那种混乱反胃的画面,最干净也只是《暴帝卡尼古拉》的层次。我不停地梦,每个梦里都有你,每个梦里都没我。潜意识作用下最后一个梦终于没你有我了。我梦到我洗澡,一遍遍打浴液,把所有污秽冲掉后心情也好了,我吹着口哨,用浴巾擦头发擦水珠,挂浴巾时发现衣架不见了,浴室的墙壁一下子支出十几根四十五度上翘的肉色木棍。
我在疯狂中惊醒,冲到马桶去吐,吐不出来的时候我伸食指到嗓子去逼。后来我喘着气坐在马桶上。这一关被我通过了,我们的未来会一马平川。我鞠着背回到床上。你睡得很甜,咂吧嘴,还是那个跑在三环麦田里的小女孩。我亲下你的鼻子,看着你微笑。管他呢,要是哪天真有几百个男人成立了TataBodyClub,那我也是会长,资格最老的那个。他们最多就是靠一些模糊甜蜜的过去式来回味惋惜,只有我能I—N—G。
后期郑婷婷几乎没进过学校。班上有个喜欢她的男生会替她晨跑划卡,而那个男生同时又讨几个女孩子的喜欢。他挑中一个比较有空的姑娘替郑婷婷上了一学期的课。有一回郑婷婷从学校回来抱怨,同学,老师,都没能把她认出来。那个假郑婷婷霸占了她的寝室,她的课桌,她的成绩,还霸占了郑婷婷应该得到的友谊。不多久假郑婷婷如愿和暗恋真郑婷婷的男生恋爱了,在上海就没人在乎郑婷婷的存在了。
她想看文艺片,她认为对于边缘文化的追求是都市生活的一部分。我从广州Les那儿带回一些碟片,我发邮件问她要了一份最全cult片的清单。我们看的第一部片的是《37度2》,当理解了片名含义后她异常兴奋,为此还当真在那种时刻测量了自己的体温。
陆续看更多,一天七八部地看,她刚刚成为一名新上海姑娘就开始向往巴黎,首尔,马德里,甚至是渡轮上的爱情方式了。看过《漂流欲室》她曾表示如果我愿意,我也可以放鱼钩进去。我眯着眼睛度量着,那对我没好处,我不干。
但是她总想干点什么,生活对电影的致敬。有两部很像的片子她一气看完,《捆着我,绑着我》和《禁室培欲》。她喜欢这个,不那么粗暴,却又充满了爱,畸形的爱。照她的意思我买了些绳子和胶带,让我把她绑起来。她问我是穿着衣服还是裸体。
“随便你。”
“裸体比较性感,”她灿若桃花地笑道,“身体留下勒痕会更性感。”
她脱光衣服,要我绑紧些,手脚都不能动。“如果我头撞一下墙表示我想尿尿,撞两下就是我不想玩了。还有我说不了话,你也不许说话。”
我用胶带粘住她的嘴,她唔唔两声,冲我点头表示满意。我抱她到床边,盖上被子。下午她撞一下头,我抱着她去尿尿。之后她安静地睡着了。我在缝纫机上写一篇专栏稿。快到夜里她撞了两下墙。我走过去,望着她。
她又撞了两下。
“尿尿?”
她摇摇头。
“渴了?”
她点头,接着撞两下墙。
我盯着她眼睛,把被子重新盖好,对她说:“我再也不会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