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恋爱宝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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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好玩的逻辑 (1)

我对点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先走,我赶下一班。那是芳村地铁站,我们刚刚一起吃过饭。我以为是分手餐,她坚持那是告别餐。我们聊了不少新鲜事,轻松,愉快,过去的爱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一点点的痕迹。我装作比她更不在乎,随便什么话我放声大笑,还张着嘴让她找去年请我吃的生蚝。

她说打车去车站,我说你也坐地铁吧,不然我太没面子。那时芳村还没修门,我们在站台争论人跳下去会不会在被撞之前就已经被高压电网击死。她说会,我说不会,都是被撞死的,我在网上看过一个自杀视频,车轮的挤压血完全是从身体里爆开的。她有点害怕,不聊这个,侧身对着我说,如果我觉得见面才算分手,她也同意这是分手餐。

“整件事是我对不住你,”她说,“吻别吧。”

我笑她又来这套,上次就这么干的。“这回迁就你吧,我答应你。”

我们在站台接吻了,吻,看起来不赖,有个看不出的细节伤了我自尊,她拒绝了我的舌吻。

“真讨厌,”她说,“按理吻别后应该是我走这边,你反向坐车。结果我们还得一起上车。我坐三站,你坐五站,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你先走,我赶下一班。”

“什么?”

一声长笛,列车进站,车灯映照在她的脸上,那也许是最美的面孔。没有人看得到,他们后来只看见对着溅在车窗上的脑浆哭泣的男孩。他们不知道正是这个男孩,扶着她的手臂轻轻往前一推,她的血浆全都被挤到了月台上。

让我们回到文学时间,有一个获奖的英国短篇,讲思念,丈夫思念刚刚去世的爱妻,妻子死后的半年里每一天都怅然若失,萎靡不振,他在《泰晤士报》发求助,谁有办法帮他渡过这个难关。几天后,一个老妇人写信给他,说她的猫刚死那段时间,她也是这般痛苦,后来她试着每次做菜像调料那样放一点猫的骨灰,三个月以后随着骨灰慢慢吃空,她发现自己不那么想念她的猫了。

四年前姚远在学友餐厅给我讲过这个故事,那天本来有果冻,好像又是忘点玉米一类的菜,果冻对他一番重炮后扬长而去。我们俩默不作声地吃下没玉米粒的每一道菜。他建议喝点酒,为了让我们重新回到男人的对话,他讲了这个。像我一样,他在这时也卖了个关子——好的小说写到这里,即鳏夫阅读了老妪的来信后,故事应该怎么走?

借着酒精我们讨论了很多种不失精彩的可能性,而原著则是,姚远在揭开谜底时讲,鳏夫听取了老妪的建议,照此方法每天吃些妻子的骨灰,人的骨灰多些,吃了半年,他感觉他也好了。

结束了,就这么简单。没有鬼魂的出现,没有身体的幻觉,完全背离你的阅读期待,却符合你的生活经验。我时常思考这个故事的结尾,换作我也许会让它诱发一系列更精彩复杂的事件,或是赋予它一个欧亨利式的结局。一流的小说家不会这么干,精彩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心疼作品里的人物,他可不愿意让人物去经受更多的苦。他想这就是最真实的生活,一个人有个精彩的想法,去执行,不要再复杂了,就让他结束对妻子的思念之痛。生活是过给自己的,不是为了苦上加苦,不是做成复杂的戏让别人看着过瘾的。

在《恋爱宝典》的最后一章,在这篇终极的忏悔中,我为什么要讲一段这个呢?也是一些罪行的掩盖。在郑婷婷的学校里有那个恋爱着的假郑婷婷,没人关心她是否还存在于人世;点点的坠轨我可以用十足的眼泪向警察及路人解释这是多大的公共交通的黑洞;陈静馨不行,会有人发现她失踪,发现她的尸体,最终确认它就是她。我不能抛尸野外,甚至都没有办法将她火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tata?要我讲的那么清楚吗?闭上眼睛,听我轻声跟你再说一遍——我一点一点地吃了她。

我想知道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人的生命极限是多少。郑婷婷坚强地与绳索胶带一起活着。她流眼泪,发不出声音,眼泪成片成片地顺着脸颊流。胶带湿了容易脱落,我每天清晨和睡前都要给她换两次,头几天她趁此时尖叫,不到一秒钟,新胶带就贴住了她的嘴。

我正常上班,正常下班,我还是特约编辑,我还要带回不及我万分之一才华的稿子连夜审阅。我一日三次抱她去卫生间,放在马桶上。她说不出话,而我是不说话。入睡前我都抱她回去睡觉。就像那个日本片的沉默男子,我冷漠,社会压力大,精神抑郁,内心腼腆,只会用行动表达我的爱。

我花了三天时间在淋浴间打造一个滑动木门。我去了趟苏州,买了几十桶福尔马林,上海不会有药店留下我购买福尔马林的记录。我买了三百块钱的玫瑰,摘下一半的花瓣放在木桶里,剩下的几十枝放在床边,她的面前,那是我唯一一次给郑婷婷送花。

有一天我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对她谈了我的想法。她已经很虚弱了。我说你不会离开这里,我会抱你到浴缸里,睡在撒满花瓣的福尔马林中,你的身体永远不会老去,永远都是现在这么美,十九岁的女体。我又讲了好多,我讲你走后我会继续画正,我会夜夜抱你到床上与我一起睡,没人知道你已经离开,姚远和张珏还会对着墙壁谈起我们的性爱。她都听到了,她的眼泪在流,我也不自禁地哭了。我说能答应我一件事吗,走的时候闭上眼睛好吗?她点点头。我俯身将她脸上的眼泪吻掉。

那一夜做了好多奇怪的梦,有些很恶心,我梦到自己把梦吃进去又吐出来,接着把嚼碎的梦一口口再吃回去。有几次醒来看见郑婷婷睁眼盯着我,仇恨的眼神令我害怕,我强迫自己闭上眼,断断续续咽下嚼碎的梦。

天亮的时候她死了,闭着双眼,晨光抚在她BaByFace的脸上,她做到了我最后的请求。我把绳索剪断,撕下胶带,给她洗了个澡。抱回床上时血从嘴角流了出来,舌头几乎被咬断了。我伸食指摸摸她的伤口,看着食指上的血我心疼地哭了。借着她的血,我在墙壁上划下正字的一笔,唯一的一道红色。

像推理小说的结局,你重新看遍前面的篇章来辅助最后一章的阅读。以陈静馨为例,你还记得前面我说过她做饭如何如何的难吃,这是幻觉,她没怎么做过饭,我们只相处过两个周末,一顿两顿不好吃不至于让我念念不忘;我说她走后我将近一个月没上班,为什么?你可以想想,一个月我都在干什么;到了六月我急着托刘妍找房子,我开玩笑说是阴魂不散,其实是真的有魂灵游离于房间。还记得这些吗,tata?你告诉我答案,你猜到了——我足足吃了她一个月。

我花了一个上午来剁开她,每顿饭我都能分清楚具体是哪一个器官。小时候我就问过爸爸人肉到底好不好吃,我爸爸警告过再不许有这样的想法,接着挺无奈地回答我,不知道,他也没吃过。那个月他打过我一次电话,他抱怨,我听着,工作不景气,你妈又越来越唠叨,还有你姥爷,他觉得不合适讲,换了个方式,你设想一下,当你五十岁了,熬到爸爸妈妈都没了,这时你的岳父还把你当小辈看,悲哀啊。爸,我打断他,我说人肉我吃了,不好吃,特别特别地恶心。我爸停了一会儿,他在想我这句话什么意思。

“你知道就好,”他说,“这是个人吃人的社会啊。”

很难吃,这不怪你,陈静馨。起初是手脚,后面是大腿和胳膊,无论我剁得再碎,我也一下子能认出来那是哪根手指。剩下的骨头我放进高压锅继续煮烂,我不想错过你身体的每个部分。眼睛是我最害怕的,我把它抠出来,打算最后碰它。不过到那天我还是吐了,我觉得你在看我,一个失去肉体的灵魂。我闭上我的眼睛,强咽下你的眼睛,那一次我终于哭了,我哭着对你说,陈静馨,你哪也跑不了,你将永远永远锁在我的身体里了。

我对你有太多的意见要说,tata。最开始我没看出什么不对劲,你是有些滥交,性伴侣多了点,我告诉自己那是因为你和我相见恨晚,比如,我们俩在加起来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认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许我们的爱情就会从一而终,天荒地老。但是你时不时给我一次惊喜,不到一百天我见识了你的多重身份,女艺人的皮条客,PartyQueen,最让我惊讶的是,原来你还是中国对外文化交流的形象大使。

第一次是在我家的那个晚上,我写一采访稿,无聊无趣,写到一半我进客厅看看你在干吗,碟机放着韩剧,我盯了一会儿,听不懂都能猜到他们在拍什么,你抱着泰迪熊看得津津有味,我的惊奇正源于此。

“提醒你一下,”我说,“这片子没字幕。”

“用不着。”

“你懂这个?”

“别挡着我,”你目不转睛地说,“我一个韩国男友教我的。”

这只是从东亚出发的一个开始,从此我们的爱情充满了异国情调。你抱怨中餐吃腻了,改做意大利粉,你说往昔的甜蜜又涌上来了,我没问你,你偏要讲,你和一个意大利男孩同居半年里天天吃这个;在床上,你说德国人在这个时候都是一脸认真,你还要讲,你讲了一个你觉得是有趣,你的德国男友觉得要严肃的故事。有一天你头一次说你爱我,你感叹还是中国男友好,虽然没西方男人的大,至少相处起来舒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