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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你在无爱的期间做什么? (1)

我下午睡了一觉,四点醒来天就快黑了。我问姥爷咱们出去吃点吧。

“不去,”他固执地摇头,“那不让人笑话吗?人家得指着我说,这老头他老伴儿就要死了,还有心下馆子呢。”

“那我做点吧。”

我把冰箱掏空做了几个菜,我姥爷夸我手艺好,却一口也不吃。他让我讲话,讲什么都行。我说没什么讲的。

“讲吧,天天睡觉还能讲两个梦呢。”

我开始有点拘谨,后来讲开了。我说我从1994年到2006年建立的信仰,在2007年全都崩溃了,我不知道以后咋过了。

他难过地看着我,他说你才多大呀,接着是他讲故事,很乱,很散,他讲1939年从唐山栾县一路要饭到东北,解放后在四平火车站扫地,租了间小平房,把妈妈从河北接来,娶了房东的女儿,就是我姥姥,生了第一个女儿。

“您当时就是清扫工,地主就把女儿嫁你了?”

“开始不让,后来我当上站长了。”

“升得这么快?”

“我一会儿跟你讲。”

我姥爷有个弟弟,死在朝鲜战场,他在文革时被批斗,很残忍,有个姓陈的红卫兵天天逼他自杀。

“但我不死,我不杀别人也不杀自己。我跟他说,有种的话你杀我,我不杀我自己。”

三个月后他的哥哥自杀了,他更加坚定不能死,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四个女儿,妻子,老母,都在等着他回来。平反后他升为处长,姓陈的红卫兵就在他厂里做工人,见着他就害怕。有次他找他谈话,告诉他过去全都过去了,我不恨你,我还得谢谢你让我解脱。

“你知道什么东西缠我半辈子吗?我在四平扫火车站,赶上候车室有几个国民党老兵密谋反共。”

“你告发他们了?”

“不只这些,我还参与审讯,还升官,我就是1950年的红卫兵啊。”

他说累了,要躺一会儿,我清楚他睡不着,睁眼看冬日夜晚。我把药放他枕旁。这个晚上我对他了解更深一些。打我记事起,他就是我的心中的谜,我的偶像。我跟刘宝描述的版本是一个连鞋都没有,光着脚走进东北的男孩,几十年建立起四代的大家庭;我对姚远的版本是,从不识字到成为市书法协会会长;对张珏的描述更是我的谜,我姥爷每天不落地既看新闻联播,又听美国之音。

我出去走走,天空飘些碎雪,地上繁乱的脚印,又一年的平安夜,我想念SASA,想念她的傻话,想念她拖拉机般突突的笑声,或许,我还想念她的眼泪。

我坐在一个雪人旁边,白天车百为了促销堆的大雪人。一个老太太拎个筐问我要平安果吗。我问她那是什么。她机械地回答平安果,保平安。

“多少钱?”

“十块钱两个,可以一样拿一个。”

“五块钱俩行不?”

她把筐放下来让我挑。我说快十二点了,差不多该收了吧。她说卖一个是一个,到了明天,这又是一筐桔子苹果了。我挑了两个又大又圆的,让她算回十块钱吧。她连说谢谢,还说定保我平安,往东风大街走去了。

我先剥桔子,掰一瓣问雪人吃不吃。它不说话,笑着看我。我猜它性别应该是男,我随口叫他蒋峰。从小到大我给每个雪人都起过名字,蒋峰是我用过最多的名字,我小时候把梦想讲给蒋峰听,长大后我失败归来却不愿提及。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蒋峰梦,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雪人梦,我把梦想推到身后,推到下辈子,但是雪人还记得,他还在笑着提醒你儿时的梦想。

你笑什么?我对蒋峰说,其实你悲伤,我快二十五岁了,别再把我当十一岁的小孩子,我知道哪些事情能做成,哪些事情做不成,好吧,就算我以为我知道又怎么样?别看你鼻子长的跟胡萝卜似的,那就是一根胡萝卜。我把他鼻子拔下来,插在他圆肚子下面。他的笑意没了,双眼无神地望着远方。我对他道歉,把鼻子重新接上。他笑得没那么好看了。我把苹果留给他,别难过了,反正到春天他还是会化掉。

我走过广场,雪终于下起来了,天空如洒满朱砂一片通红。衣袋里响起一曲冬日的悲歌。我接起电话,那边只是哭。

“妈?”

我从没听我妈妈这么哭过,她五十岁了,哭得比五岁的孩子还要伤心。她就握着手机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她才说:“我妈妈没了。”

葬礼办的很伤悲,来的人都哭了,连送花圈的伙计们都哭了。明白我意思吗,TATA?明白我意思吗,TATA?他们上午跑了四个地方送花圈,将近中午赶到我姥姥的灵堂,刚坐下来喘口气,他们就忍不住哭了。

2008开年时SASA打过一次我电话。我当时在干吗?也许在窗户的雪霜上写字,但我说我在打牌,我问她有事吗。她不说话,我想她在电话那边一定也很脆弱。

“问题的核心,”她说着,勉强地笑了,“你总抱怨我每次电话净说些无聊的小事,没话找话。我终于想明白了,其实我每次打给你只为了确定两件事,一是,你还好,二是,你还喜欢我。”

我背了她的身份证号,十六个数字。

她咯咯地傻笑,说:“你们赌钱的吗?”

“本来赌老婆的,但我没答应。”

“真好。你要多赢些,把他们都赢光,再把钱还给他们,这样他们就记得你的好了。”

“你呢?你怎么样?”

“我设计一组冬装,主题就叫冬日比基尼,嘿嘿。我希望在圣彼得堡办这场show,有雪景效果好。我爸不给我钱,他说我想去可以出钱让我去玩,但要把订货商,模特全请到俄罗斯,没门。我爸看扁我了,是吧?他以为我还是小孩子。

“就是说,你还好喽?”

“刚才不好,现在好啦。”

“我不好,”我手指在窗户上划着,“现在也不好。”

“哦?”

“而且,第二件事,我也不确定。”

“哪件?”

“我好像不能继续,”我把我要说的单词写在冰霜上,“喜欢你了。”

出版人同学在一月上旬来长春看我。我请他吃农家菜,进屋上炕喝温酒的那种。炒豆渣,大葱蘸生酱,猪血炖酸菜,这些他喜欢吃,一口接两口地吃。我吃不惯,温酒还算好喝。

“你呀,”他满嘴大葱还要说话,“就是太挑了。”

“你们这些可怜的非独生子女。”我说,“就没养成挑剔的好习惯。”

“你看,又来了。”他说,“你不是一般地挑剔。跟你合作几年,我感觉你是个天才,不是一般地勤奋、聪明,但你对所有人都看不上,都觉得比你低一等,最后你连自己也看不上了,我们俩就结束了。”

“就咱俩这种喝杯咖啡吃碗盖饭也叫合作?”

“这菜不错,补血。”

“是补猪血。”我给他倒上酒,“当上姥爷了吗?”

“别说了,解决了。我真得在沈阳待两年,等上了大学再随便他们。”

“那你现在做什么?”

“卖车,”他说着往嘴里塞豆渣,“二手奥拓。”

我看着他吃相,禁不住笑了:“不是挑剔,在你面前是个人就是天才。”

“我把奥拓开回沈阳,琢磨着我也没驾照,卖了吧。”

“没驾照你一路开到上海?”

“不就是为了你,我买台车边开边学嘛,跟你合作我容易吗?”

“你讲。”

“没了,就是挺不费劲就把车转手了。我就琢磨这玩意儿好干呐,我就这边收,那边卖,干这行了。”

“那我还叫你出版人同学吗?”

“叫,那才是我理想,孩子上大学我还去做出版。”

“你知道吗,我一直想跟你说谢谢的,尤其是咱俩都崩了你还给我买张机票,这几年你没少花钱,我也没钱还你,这顿农家菜名义我请,其实我没钱买。我还老损你骂你。”

“是没少损我。”

“你打我一顿吧,”我说,“要不然我欠你太多。”

“能打脑袋吗,”他停止进食,转手腕活动筋骨,皱眉道:“不行,我不能打你,我得让你欠着我。你要是啥也没干就死了,算我投资失误,一旦你得势了,你给我记住,你还欠我的。”

头几夜我在我房间一点烟,我爸就醒来。有一回他受不了,冲进我房间把烟收走。我问,呛着你了?他摇摇头,拽出一支烟,点上。

“你再买烟带我一份,”他品着,仿佛回味失散多年的老友,“中南海不好抽,你买长白山。”

“我以为你不抽这个。”

“生你时戒的,以为能聪明点,结果生出来养大了,还是这样。”他长吸长吐,“你在广州那破学校学着什么了?”

“我年后想去送报纸。”

“早几年让你送你不干,要不然这几年下来你都升职了。”

“送报纸往上升是什么?”

我问住他了,他挠着眉毛使劲想,说:“征订员?”

“那我年后做征订员。”

我爸抽三支后说饱了,回去睡了。我睡不着,玻璃上的Love被月光照得明晃晃的。

我给SASA打电话,仿佛身处于地球的另一面,那边很吵很闹。

“现在好啦,”她说,“我在KTV。”

“现在呢?”

“洗手间,让我看一下,”电话里又出现咚咚跑步的声音,“是女厕所。”

“讲点什么,我还在适应跟父母生活。”

“哦?你帮我送花圈了吗?我上次本来是要确定三件事的。”

“这我送了,总算办成一件事。”

“真好,”她笑了,“你知道吗,杭州下雪了,从来没下过那么大,比圣比得堡的雪还多。”

“show办成了?”

“你想像不到的成功,杭州送我的告别礼物。”

“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