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吗?有段时间我把每盘菜都拍下来,我说要从烹饪找灵感,设计一组能带给人味觉感受的服饰。我特感动你当时没笑我傻。”
“我是忍住没笑的。”
“不是,你是认真的,你说我想法不错,但不能这么干,要从根上走,比如去找几十本美食文化的书仔细读,弄清楚为什么川菜麻湘菜辣,气候影响口味,口味影响口味,口味影响性格,种种因果关系我都弄清楚,这些在我设计时也许用不到,但会让我更有底气。要是光看照片找灵感是不可能出经典的。”
“但可以看饿。”
“你严肃点好不好,你那时说了一句让我一直受用的话,我会记住的,时刻记着它。你说,每出生一百人就有三个能称为绝顶聪明,但你的梦想绝不是做这百分之三,而是万分之三,亿分之三,最顶尖的那种,为此你要充满焦虑,要勤奋,要把握一切的时机来充实你自己。”
“我只不过重新翻译了爱迪生。”
“我要去巴黎学高级定制。”她沉默了一会儿,“今天是送别会。”
“你明天走?”
“本来是明天,现在要等雪灾过去。”
“真糟糕,雪灾弄得我都过不去。”
“你别过来,我要摆脱你,我正在忘掉你。”她哭了,“你说有一天我会想不起来你是谁吗?”
“不知道,我忘不了你,因为,我就做过一回一夜七次郎。”
“行了你!”
“对不起。”
“我站在镜子前面,”她说,“我才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原来我哭起来那么难看。”
“还行吧,你还没见过我哭呢。”
“我得挂了,他们都等着我呢。都怪你,又把我弄哭了。”
我没说话。
“我们最后一次通电话了,我真的要把你忘掉。”她抽了两下鼻子说,“讲个笑话吧,让我笑出来,让他们看不出来我哭过。”
“这个时候我讲不出来。”
“再讲一个,这个不好笑。”
“啊?我一直在写本书,就是把我折磨成神经病的那本书,你猜猜书名叫什么?”
“《sasa》?《我爱sasa》?”
“这我没想到,我想的是《恋爱宝典》。”
真好,她笑了。
2008年2月19日,罗伯·格里耶。
我应聘征订员,他们允许我在车百西门摆个订报点,穿上统一的红制服,黑体字印上面——欢迎订阅《城市晚报》。从早上八点半到晚上七点半,我和蒋峰并排站着。我留意报纸上作家讣告,这是我与文学最后的联系。我抽空去有书的地方买到借到所有罗伯?格里耶的中文译本。我反悔几年前没读他最后一部作品《反复》,那时他还活着,我的心情应该与此不同。我揣测他死前一刻在想什么,他穷尽一生所写的十几本书对世界文学是财富,对他意味着什么,当生命即将停止的时候,这些是否还那么重要。
2008年3月19日,阿瑟·克拉克。
找来找去也只是他的《2001太空漫游》。我因此把库布里克的全部片子重看一遍,以前不喜欢,现在他那种生硬及有力很适合我被冷动的心。
蒋峰死了,进入三月便如绝症一般一层层地脱掉。他越来越瘦,每天下班后我都找些雪粘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但依然阻挡不了死亡的脚步。三月下旬一天他走了,只留下一支胡萝卜,两颗大枣以及一把扫帚。我收拾好行李,上门推销,业绩不理想,改革开放三十年,他们早就练成了反推销之术。
2008年4月29日,柏杨。
我想对策,先做到令他们没有立即关门,才有机会介绍你的报纸优势。做不到,看见我的红制服直接关上。您好,呯!听我说,呯!稍等片刻,呯!听我讲完好不好,丑陋的中国人。
我挤牙膏在《城市晚报》上画叉。我手持报纸,人家一开门我就撕报纸。我说,不适合你,你太小了,这报纸太色情;您年纪大了,这报纸全是卫生质量的曝光;你这么漂亮,这报纸全是时装广告,你和你老公会闹矛盾。
2008年5月12,汶川地震。
脱掉红制服,换白衬衫。14:28,连续三天我捧着黑白报纸哭了九分钟。我的悲伤不那么纯粹。
2008年6月10日,艾特玛托夫。
纳博科夫,卡尔维诺,海因里希·伯尔,艾特玛托夫。现代之后,后现代之前的四位大师。现在连现代的影子都没有了,全面进入无序的后现代。
我被选为模范员工,莫名其妙的表彰大会。我在报告中提议我们可以先制造报社即将破产的谣言,并同时承诺若报纸在征订期间停刊,用户可获得一百倍的赔偿金。
我跟我爸说我升职了。征订员又怎么升?管征订员的人。
全民娱乐的后现代,文学又怎么升?
2009年7月16日,SASA来信。
电子邮件,她说她很好,巴黎正在暑假,很多去度假的本地人干脆将狗遗弃。她收养了一只流浪狗。她学会了开车,带着狗去普罗旺斯转了一圈。无爱的日子她大步向前走。她剪了天使爱米丽的发型,她朋友见面都要揪几下,看是不是假发。下次回国她还想去昆明,去滇池放风筝。她说以前你总说我傻,其实我不傻,不然你也不会喜欢我是不是?
我笑了。
她说你怪我什么事都不拿主意,什么事都听你的,但那些都是小事,大事我会自己下决心,像——我要永远离开你。
PS:无论如何,和你做爱还是蛮舒服的,所以,你臭美吧。
我没回复,我要帮她忘记我,但我忘不了她。很多个失眠之夜,我起身打开电脑,在屏幕上一盯就是几十遍。
我记忆中的爱。
我发邮件给王淇,我问她最近好吗,在东京会孤单吗。想来想去就这俩问题,点击发送,到月底也没见回信。
2008年8月3日,索尔仁尼琴。
俄罗斯史诗般的风格断了。
北京欢迎你。我想念北京,想念出版人同学。他不是总提奥运会与出版吗?现在,奥运与二手环保车有关系吗?
五十一块金牌,没有刘翔的,但幸福感依旧,仿佛巨大的热气球飘在中国上空。四年前雅典,上海女孩我怎么就放了?搞了又如何,也许我们在高潮莅临之时滋生爱情,也许我们在那幢楼道没灯的楼里结婚生子,也许写已经出版好几本谈不上差但绝不出色的小说。下届呢?伦敦呢?
我重新树立我理想,有生之年我要再经历十三届世界杯,看2040年出生的巴西人怎么踢点球。
我跟我妈说2001年申奥时我们都以为2008有火星那么远,现在结束了。时间真是太可怕了。我妈妈听完哭了,她说她妈妈就没赶上北京奥运,中国金牌得第一也不知道。之后几夜她中途醒来都去我房间哭一个小时才继续睡。直到有一夜我把门锁了,怎么叫我都不应,哭泣才结束。
9月,王淇回信。
她抱歉前几个月太忙了,应付各种考试。她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她现在日语说得很好,连英语都有日本口音。她求我不要瞧不起她,她申请了日本国籍,因为中国人在东京太难了。
我阅读普希金,我一直偏爱的古典作家。少年成名,娶到俄罗斯第一美人娜达莉亚。我曾以为作家人生本应如此风光体面。我如今才知道,普希金,我被你骗了,你也曾被你的文学偶像,你默认你的老婆和尼古拉一世上床,以换取安稳环境写作,你的内心忧伤恐惧,却哄骗我们踏上文学之路。你就是一个传销者,一个假象制造者,一个骗子。
假如文学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我还要相信你吗,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我还要相信你说,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念。
10月。
我又降职为征订员。我爸说无所谓。他现在烟瘾比我还大。他劝说该戒烟了,到结婚的年纪了。然后他看了我许久,说,戒不戒都是那么回事。
我盯着SASA那封信,一看就是一整天。我想起以前对刘妍说过的话,我希望你忘了我,我怕你忘了你,我怕下一个不如我,你会不幸福,我怕下一个比我好,你不再想起我。
11月。
外公重病,昏迷几天醒过来对我说,我还是回来了。他说我见过你姥姥呢,在门口等我呢,刚说几句话,就听你们叫我,你姥姥就让我再上来。我陪他两天,他聊他年轻时的大事,他讲希特勒、斯大林、丘吉尔、罗斯福、毛泽东、蒋介石、铁托、金日成,嗯,他们不是也死了。
我十一个月没做爱,我怕我真的一个人度过一年四季,我在奶茶店和一个女孩搭讪。我说我和那边的朋友打赌要你电话,你不用给我,装模作样跟我聊两句就成,号码我一会儿编给他。我掏出钱包,我说你帮我赢了一百块,我们把它花了吧。蹩脚的开场,我快二十六了,不是小男生了。我话都没完就连说再见,有缘再见。
2008年12月24日,哈罗德·品特。
看到讣告我惊了很久。十九个月前我在《恋爱宝典》还引用过他的作品,他对开放式结束一次新的解读,他那时还在反布什反布莱尔,现在布什回德州了,品特死了,我的《恋爱宝典》还残在那里。
又一个平安夜,我出去走走,今夜没下雪,没平安果,但蒋峰回来了。
2009年9月27日,约翰·厄普代克。
我辞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