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要在戌时之前赶到扶风。”
义妁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息了一会儿,回过头去大声催促远远落在后面的采娟。
采娟正在上一个陡坡,她白嫩的手紧紧抓住一根藤蔓,一用力,结果人没有上来,藤蔓却被她连根拔起。采娟摔了个四脚朝天,还好没受伤,爬起来,摸摸生疼的屁股,叫道:“义妁,来帮帮我嘛!”
义妁笑了,小心翼翼地折了回去,把采娟拉上了陡坡。义妁见采娟那狼狈样,戳了一下她的鼻梁,打趣道:“我的大小姐,要不要我背你啊?”
采娟嘟哝着小嘴,“人家第一次出远门嘛,还从来没有走过这么难走的路。”
采娟这次出走是铁了心的,为此还与父亲吵了一架。义妁在父亲的坟头哭了三天,采娟也跟着哭了三天。采娟把许善友的死全归咎于自己,决心要陪同义妁前往扶风,帮助她找到元尚会,以此来弥补心中的愧疚。父亲不许,采娟又执意要走,义妁已经在路上了,她抓起包裹,好不容易才赶上义妁。义妁见她心意已决,也没再拒绝。如今的义妁孤苦无依,悲伤的她在内心里渴望一个知心伴侣。
采娟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下鞋,抖了抖里面的尘土,撒娇道:“义妁,我的脚好痛啊!休息一下好不好?我实在走不动了。”
“不行,起来!”义妁把采娟拉起来,指着不远处一座破庙说,“到了那儿我们就休息。看样子要下雨了,必须赶到那儿才行。走不动,我来扶你。”
途经一座秀美挺拔的山峰,因其形状像公鸡的鸡冠,故曰鸡峰山。郁郁葱葱的山峰,宛若海上一座座碧玉翡翠般的小岛,一会儿被惊涛骇浪埋进云海,一会儿又被山风轻轻推出海面,神奇缥缈,引人遐思。
本来一直催促采娟快走的义妁此时却停住了脚步,对采娟说道:“采娟你先去前面的破庙等我,我进山看看就回来。”
采娟刚想叫住义妁,义妁却早已没了人影。采娟嘟哝着:“一座破山有啥好看的?”只好一个人向破庙走去。
吸引义妁的当然不是山里面的风景,而是山里面各种各样的药草,每到一座陌生的山,义妁都要跑去看一看有没有新的药草。
鸡峰山给了义妁意外的惊喜,刚入山口,随便望了几眼就发现好几种药草。
“这是秦艽,味苦性平,归胃、肝、胆经,祛风湿,清湿热,止痹痛……”
“这是越菊、柴胡、地灵……”
义妁完全被琳琅满目的药草迷住了,直到狂风四起,她才意识到,“不好,暴雨要来了!”说着拔腿就跑。刚跑出山口,瓢泼大雨就从天而降。
远远地看见采娟向她跑来。两个人都成了落汤鸡,义妁大声说道:“让你在破庙等我,你还跑出来干吗?”语气夹杂着怜爱的责怪。
采娟也扯着嗓子说:“我等了你那么久还不见你回来,天下这么大的雨,我怕你出事……”
“好了,不说了,快到破庙里去吧。”
说着,义妁和采娟互相搀扶着,向破庙跑去。
破庙早已聚集了不少的人,能够遮雨的地方容不下两个人了。义妁与采娟在众人的抱怨声中拖着湿漉漉的身子勉强挤了进去,一位泼辣的妇人厌恶地看着采娟,“挤什么挤!你这该死的丫头,把老娘的衣服全弄湿了!”采娟也很窝火,还口道:“怕弄湿就出去。”义妁扯了扯采娟的衣角,采娟傲慢地瞟了一眼那妇人,哼了一声,把那妇人脸都气歪了。
也许是太累了吧,采娟很快就靠在义妁的肩膀上睡了过去。雨停了,采娟在义妁的推搡下醒了过来,却觉得头胀如鼓、关节酸痛,还有恶心的感觉。采娟有气无力地说:“义妁,我头好痛哦。好想睡觉。”
义妁摸了一下采娟的额头,觉得很烫,把其脉,脉浮,又让采娟伸出舌头,舌苔薄白,问采娟喉咙痛不痛,采娟摇摇头。义妁确定采娟受到了风寒的侵袭。
采娟晕晕乎乎地说:“义妁,我是不是病了?严不严重?我怎么感觉我快要死了呢?”
“瞎说!”义妁把采娟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你这是表症,不治也会好的,别担心。”又忍不住叹道,“现在要是有桂枝汤就好了。”
义妁听父亲讲过,桂枝汤是治疗风寒表症的最佳良方,当身体出现发热、头痛、脖子僵、怕冷等症状时,就可以喝这副汤药。取桂树枝头的末梢,与白芍、甘草、生姜、大枣一起熬制,一剂而愈。
可在这破庙里,别说桂枝汤了,就连普通的解表的药草川穹、茯苓都没有。义妁犯难了,只好先不断按揉采娟的风池穴和太阳穴。
这时,一个洪亮有力的声音响起:“你可知在桂枝汤这个处方里,桂枝为何要去皮?”
义妁回头一看,是一个穿戴齐整、神情严肃的老者,五十岁上下,国字脸,像岩石一般方方正正,前额开阔,天庭饱满,目光如炬。
义妁有些惊讶,想了想,回答老者:“皮主收敛,这副药里取的却是桂枝的生发之效,所以要把它的皮去掉,让桂枝的生发之效更好地发挥出来,以驱散患者体表的风寒。”
老者对义妁的回答不置可否,面色依然严酷冷峻,继续问道:“白芍没有生发之效,要它何用?”
“一个好的药方讲究君臣佐使,桂枝是君药,其他几味药是辅药。虽然风寒是表症,但也要固本,白芍是根茎之物,凡根茎之物都有固本的特效。”
“甘草和大枣既不驱寒又不固本,为何要用?”
“桂枝散了表,白芍固了本,还要巩固脾胃。脾胃为后天之本,如果脾胃不好,再好的药也无福消受,甘草和大枣就是用来巩固脾胃的。当然,在这副药方里,大枣是要切开的,一方面去掉大枣的收敛之性,另外一方面取它的中土之性,即大枣中间的枣肉。”
虽然老者比较满意义妁的回答,认为眼前这个女子不同凡响,但仍然板着一副面孔,冷笑道:“世人多愚昧,只知桂枝汤能够解表,却不知桂枝汤并非易得。”说着又用嘲弄的目光看着义妁,讥讽道,“姑娘,现在你从哪里去弄桂枝汤来?”
听了这样的话,要是以往,采娟早就跳起来与老者理论了。只是现在她有心无力,恍恍惚惚地说:“义妁,这个糟老头子是谁?怎么这么傲慢无礼?义妁,别理他了,我睡一觉就好了。”
义妁心知肚明,明白老者绝非等闲之辈,于是行礼道:“小女确实无法弄来桂枝汤,请大师指点。”
老者也不说话,一脚跨出门外,义妁以为老者要离开,急得直叫:“大师!大师!”
不想,老者只不过是到门外揪了几根狗尾巴草,又回到庙里,对义妁道:“这是什么,知道吗?”
“狗尾巴草,又叫光明草和阿罗汉草,有消肿利尿、清肝明目的功效。”
“嗯。”老者点了点头,随即用手撸去狗尾巴草黄褐色的花絮,只留下它纤细的茎秆,递给义妁,吩咐道:“还杵在这干什么?还不快拿去?塞入她的鼻孔,让她打出喷嚏来!”
义妁很快就明白过来了,老者是想用取喷嚏法,让采娟体内的寒气快速排除,这比桂枝汤来得更加快捷和有效。
义妁异常惊喜,采娟却不干,说老头子肯定是江湖骗子。义妁好说歹说,还亲自试验了一下,采娟才勉强同意。采娟把纤细的茎秆轻轻塞入鼻孔,很快,一个喷嚏就打了出来,还别说,打出来后身体舒服多了。
“别停下来,继续打,直到打不出喷嚏为止。”义妁在一旁教导采娟。
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采娟只觉得全身舒爽,通体明朗,额头上微微出汗,义妁告诉采娟可以了。采娟却没有停下来,她上瘾了,直到她再怎么刺激鼻孔也打不出喷嚏来才作罢。义妁笑着告诉采娟,她体内的寒气排除得差不多了,隔一段时间再来一次,病很快就会痊愈。
采娟却兴奋地站起来,走到老者面前,面带歉意的微笑,赔礼道:“多谢大师良方,刚才小女出言冒犯,还请大师宽恕呢。”
哪知老者并不搭理采娟,背起行囊,郑重其事地对义妁说道:“记住,并不是所有的疾病都得靠处方来治疗!只有愚蠢的大夫才会无时无刻不依赖处方。”说完,不等义妁回答,就大步跨出门外。
采娟嘟着小嘴,“还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老头。”
而老者声若洪钟的话语一直在义妁的耳边回响:“记住,并不是所有的疾病都得靠处方来治疗!只有愚蠢的大夫才会无时无刻不依赖处方。”
义妁几乎可以断定,老者一定是一位深藏不露、医术高明的大夫。
义妁望着老者离去的背影发愣,采娟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说道:“还想糟老头子的事啊?”
义妁收回神思,说道:“采娟,以后不得再叫大师糟老头子了。”
“谁让他那么不通人情,本姑娘向他赔礼,他竟然不搭理我,气死我了!他还说我们愚昧,似乎他就是高高在上的圣人。还有,他竟然不知道笑为何物。你一直在对他微笑,而他从头到尾都板着面孔,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冷酷……”
义妁见采娟气呼呼的样子,心里直发笑,打断她的话:“好啦,好啦,不说了。我们赶紧赶路吧。”
由于下雨耽误了时间,到达扶风时已经过了戌时,夜幕降临,行人稀稀拉拉,街衢两边的店铺客栈都已经打烊,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没打烊的客栈,掌柜的还欺生,说要多收一倍的价钱。采娟与掌柜一番唇枪舌剑,把价钱砍掉了一半,终于住了进去。
第二日,义妁和采娟开始打听元尚会的下落。
扶风,物华丰美,人杰地灵。扶风有山有水,山是鸡峰山,闻名遐迩,水有漆水河、美水河、七星河,这些渭河的支流给扶风带来了灵气。扶风还产铁矿、大理石。当然,扶风最出名的就是药材了。扶风药材甲天下,无论什么样的药材都可以找得到。扶风天然的药材宝库就是鸡峰山了。因为这个原因,扶风有三多,药铺多、医馆多、大夫多。
日上三竿时,采娟擦了一把汗,说道:“义妁,茫茫人海,我们去哪里找元尚会啊?唉,都怪许大夫,怎么不写一个具体的方位就走了呢?”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吐了吐舌头,偷偷地看了义妁一眼,“我不是有意的,义妁,不要生我的气哦。”
义妁笑道:“你的嘴巴我早就习惯了,刚才我也在琢磨到底从何下开始呢。”
“有了!”采娟兴奋地说,“出门在外,靠的就是嘴!看我的。”
说着就跑开了,抓住一个行人就迫不及待地问:“请问,你知道元尚会住在哪里吗?”可得到的答复不是摇头就是冷眼。采娟叹道:“扶风的民风可没那么好。”
到了午时,义妁和采娟问得嘴唇干枯、嗓子嘶哑了,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先找一个馆子,填饱肚子再说。
每人要了一碗面条,采娟狼吞虎咽,义妁笑着把碗端过去,分了半碗给采娟,采娟一边吞咽,一边口齿不清地连声道谢。
义妁刚要动筷子,店里突然闯进一个面容猥琐、中等个子的男人,大声唤道:“小二,来一斤牛肉,半斤烧刀子!”说着,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一脸气呼呼的样子,自言自语道:“这该死的元大夫!什么时候走不行,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细心的义妁听到这男人说到“元大夫”,马上走了过去,行了一个礼,询问道:“请问大叔,您刚才说的元大夫是不是元尚会?”
男人侧过头来,不怀好意地望着义妁,“这姓元的大夫扶风就只有一个,不是他是谁?!”
义妁一阵惊喜,追问道:“请问,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男人眼珠子转了一圈,故作惊奇的样子,问道:“你问这个干吗?”
“小女有重要事情找他。”
男人阴笑道:“大叔我可以带你过去,不过大叔的脚是要费力气的。”说着,做出一个要钱的手势。
义妁掏出五文钱放在桌子上,“麻烦大叔带我们走一趟。”
男人喜滋滋地把铜钱放入钱袋里,心想,今天总算撞到财神爷了,待会儿再好好地讹她一把。
男人引着义妁和采娟穿街走巷,男人在前面脚底生风,义妁和采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紧跟着,但两个弱女子的脚力哪比得上五大三粗的汉子?
男人不断地在前面催促她们快点,再快点,说他还有要紧事要做。采娟抱怨道:“你这哪是走路?明明是在跑吗!你想累死我们啊?”又小声对义妁道:“这个人贼眉鼠眼的,我们要小心才是。”
义妁点了点头,“快走吧,不管怎样,只要有一丝机会我们也要抓住。”
义妁和采娟追上男人。男人却坐在地上,嘴里叼着一根稻草,说道:“不干了!不干了!”
“大叔,这是为何?”义妁惊讶地问道。
“给你们带路太不划算。浪费了我好多时间,这些时间我可以做好多事情。”
采娟看到他那副无赖的模样,心里好生气愤,直接说道:“你不就是想要我们多付给你一些钱吗?”
男人笑得龇牙咧嘴,笑够了,说道:“你这小姑娘,嘴巴可真毒!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愿不愿意,你们看着办吧。”
义妁又拿出五文钱,“只有这么多了。麻烦你了,大叔。”
男人心里一怔,觉得义妁是个怪人,不但不生气,反而这么有礼节,弄得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接过义妁递过来的铜钱,手有些哆嗦。
终于到了。男人指着前面不远处一座白墙黑瓦、飞檐翘角的宅子说道:“喏,那就是元大夫的家。”
男人正要走,采娟一个健步走过去,一把揪住男人的衣裳,说道:“你不能走,我们怎么知道那就是元大夫的家?”
“放开,放开!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啊?”男人想甩开采娟,不料采娟抓得死死的。
“你这小姑娘,还蛮不讲理,大叔为什么要骗你们?你们去问问,大叔可是扶风最老实最善良的人了。”
义妁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笑了。义妁劝采娟放开男人,采娟不从,说一定要证实了那确实是元尚会的家他才可以走。
男人还真没有料到采娟这么难缠,只好作罢,“走吧,走吧,跟你们去吧,看看我到底骗你们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