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两人出去散步,回来的时候烛光晚餐已经摆在桌子上。辛意田把按在电灯开关上的手拿下来,问:“你什么时候安排的?我怎么不知道?”
“不喜欢?”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笑了,“恰恰相反!有什么菜?不过我今天比较想吃米饭哦——”她跑到桌边一看,惊喜地说,“哇,龙井虾仁、红烧鱼,我还以为是红酒牛排呢!”立即洗了手坐下来,抬头看对面的人,笑问,“你是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这家酒店的中餐做得比较好。”
吃完饭,辛意田站在阳台上看月亮。想起昨夜的激情,谢得把手从她衣领上方伸了进去。她把它按住,摇头叹气说:“今天不行呢——我们说说话吧。你看,清风、明月,你,还有我,多么适合聊天,对不对?”
谢得有些失望,但还是说:“好啊,你想聊什么?”
“随便啦。你小时候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当农民。”
辛意田忍不住调侃,“哇,真是让人大吃一惊的梦想!”
“因为这样就可以下田抓青蛙而不被爸爸妈妈骂啦。”他忽然想起哥哥说过要去当外星人这样的话,或许他真的去了,在另外一个他们所不知道的世界。他反问她:“你呢?想干什么?”
“说起来很不好意思。想当各种家,画家、作家、钢琴家、艺术家……结果现在,一天到晚宅在家。”
“听起来也是一种家啊!”
“我头一次发现,原来你这么会说讨人欢心的话!”
“那要看对什么人。”
她笑起来,开玩笑地说:“所以,我是好人?”
他用一种若有所思的语气说:“如果你只是好人那就好了。”
辛意田有点儿琢磨不透他这句话,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不会是欲求不满吧?可是他也没有进一步的要求啊。其实用润滑剂她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像昨晚那样的情况确实数年难遇。
睡觉的时候谢得突然问她:“‘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这句话出自哪里?”辛意田吓一跳,斟酌着回答,“好像是《诗经》。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我爸爸以前说过,我们的名字都是取自《诗经》,不过,我觉得不好听。”
辛意田当然知道他说的我们是谁,这是两人之间谁都不愿触碰的话题,赶快说:“不会啊,姓谢多么优美动听。你看,谢安、谢玄、谢灵运、谢道韫,全是你们家的。对了,还有谢家瑾——”
谢得打断她,“好了,睡觉!”他把她按进自己怀里,防止她在床上动来动去,过了一会儿又疑惑地问,“谁是谢家瑾?”
“我一大学同学——”辛意田把头探出来,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两人拥被而眠,一夜无话。次日起来谢得告诉她自己要去一趟欧洲,为期半个月。辛意田见他忙着收拾行李,问:“现在?”他点头。
“你怎么不早说?那我呢?”
“我从北京转机。”
“所以,我现在跟你一起回北京?”
“有什么问题吗?”
“虽说没有,但是……”
“没有就好。”
辛意田叫起来:“但是你可以提前告诉我啊,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他看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说:“去北京而已啊,又不是什么大事。”
辛意田双手抱胸看着他,最后还是决定将心中的怀疑说出来:“你这是在报复吗?”回答她的是——
“你想太多了。”
谢得在欧洲滞留的时间远远超过预期。他抽空打电话给辛意田时,她不是在跟朋友聚餐,就是在剧院看话剧,接到他的电话常常说不了几句便要挂断,一个人的生活过得热闹又充实。有一次他忍不住问她:“你有没有想我?”
“当然有啊。今天北京下初雪了,刚才我还在想,你要是回来了多好,我们就可以一起去吃火锅。我知道一家云南火锅,特别好吃。对了,你在国外吃得习惯吗?天气冷不冷?”
“有时候吃方便面。北欧比较冷。”他的回答言简意赅,顿了顿,压低声音说,“我很想你,想到头痛,想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偏头痛又发作啦?很痛吗?”
“可以忍受。你真的有想我?”
“当然,每天。还满意吗?”
他一时没说话,似乎在怀疑她话里的真实成分。
她微微叹了口气,柔声说:“头痛的话,一直这么忍着也不是办法。不要躺在床上看策划案啦,头只会越来越痛,出去做点儿什么分散注意力。”
“大晚上的,什么都不想做。”
“看部催泪的电影吧,可以缓解压力,头痛说不定就好了。”辛意田提议道,见他不回答,问,“不喜欢看电影?”
“没什么好看的。”
她一时无语,“这个也不喜欢,那个也不喜欢,你不觉得自己生活很无聊吗?”
他立刻否认,“工作不无聊。”他不喜欢被人说无聊,尤其是她,又问,“不上班的时候,你都做些什么?”
“周末跟朋友出去吃喝玩乐,平时下了班,一个人看看书,听听音乐,早早睡觉; 偶尔也会参加网上组织的短途旅行的活动,爬山啊,去海边啊,或者徒步啊什么的,基本上就这些。”
“听起来很吸引人。”没有他,她的日子一样过得有滋有味。自己是愿意她这样还是不愿意?他一时理不清心中产生的一股莫名的情绪。
“我很会打发时间哦。一个人独处很重要,但是学习如何跟一群人相处也很重要,对不对?”辛意田意有所指地说。
“那两个人呢?又有什么相处的秘诀?”
“这个——”她有些语塞,接着说,“那要分情况,朋友的话——”随即笑了,他们都知道对方要说的是什么,她轻轻咳了一声,声音略带不好意思,“两个人在一起的话,相爱就好。”
十二月的一天,辛妈妈打电话给她,问她元旦有没有空。她说:“法定节假日,当然没事啦。”辛妈妈让她回来参加沈均和的婚礼。她大吃一惊,“他不是连对象都没有吗?怎么就要结婚了?”
“唉,孩子都两个月了,不结婚怎么办?这些天忙得我跟老沈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本来想说年后再办婚礼,一个月的时间东西都买不齐。女方家不同意,说肚子大了穿婚纱不好看。”
她忍不住感叹,“他们姐弟俩都是先上车后补票啊。新娘子是谁?”
“湖南常德的。他们旅游时候认识的,长得白白净净的,挺漂亮一小姑娘,谁知道脾气辣得很。这婚还没结呢,两人隔三差五就吵架。”
“那岂不是很闹心?”
“可不是!女方家离得远,亲戚又多,还得安排他们的衣食住行。请客名单还没定呢,忙得我团团转。”
“沈均和他们自己呢,不管这些吗?”
“他们小孩子懂什么,不添乱就不错了。对了,你怎么样?过了年你就二十八岁了,也老大不小了。上次老沈说要给你介绍对象,男孩子我见过,斯斯文文的,家里条件也不错,你要不要……”
辛意田赶紧打断她,头疼地说:“妈,朋友我这不是正谈着嘛,您急什么啊!”辛妈妈忙说,“是吗?怎么没听你说起过?什么时候谈的?要不,元旦的时候带家里来给大家见见?”
她一脸无奈,“您不怕把人家吓跑啊?我又不恨嫁!”
她跟谢得交往归交往,却从没有往见家长或是更进一步方面想。且不论谢家在上临显赫的家世地位,单是她比他大五岁这点便足以令双方父母难以接受。当然,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关键是他们自己的态度。谢得再成熟稳重,也抹不去他只有二十二岁的事实,二十二岁的男孩子以后说不定会有更好的选择。而她,经历了魏先的背叛,对于结婚这件事已经不那么热衷了。
沈家因为沈均和的婚礼又吵又乱,婚礼前一天还在布置新房。新娘子廖诗龄才二十一岁,圆脸,大眼睛,肤白貌美,见到辛意田客客气气地打招呼,转过身来却跟沈均和吵得不可开交。两人因为婚床东西放还是南北放争执不下,越吵越厉害,沈均和气得把人家送的一套瓷器茶具摔了。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众人全跑过来劝架,你一言我一语,越劝越炸开了锅。辛意田感觉像有一万只鸭子同时在耳边嘎嘎嘎地叫唤,只觉胸闷气短,命不久矣。
她跟辛妈妈说沈家来了这么多的亲戚朋友,恐怕住不过来,她还是去跟何真挤一挤。辛妈妈没有勉强,叮嘱她明天早点来婚礼现场,她还要帮着收红包呢。何真结了婚怀了孩子,早不比从前了,她不可能去她那里过夜。节假日住酒店贵不说,还不一定有空房,最后她打电话问谢得借上大附近的小套房住。
谢得说:“那里还要打扫。你可以跟我一起住酒店。”
“进进出出的,被人看见,影响多不好。”
他不满地说:“我是你的地下情人吗?就这么见不得光?”
“哎呀,上次跟你一块回北京,你身边的那些经理啊秘书啊翻译啊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好像我是什么奇珍异兽一样。我不要跟你一起出现,除非你让他们不要看我。”
“看就让他们看,你又不会少一根头发,怕什么?”
“人家会不好意思嘛。你让董哥把钥匙送过来,好不好?我在上大,跟何真在一起。快一点哦!”
谢得听着她对他撒娇,心像融化了的巧克力一样软成一团,哪还拒绝得了,吩咐董全说:“那房子我有段时间没住了,你找人把房间打扫一下,缺什么东西买齐了。还有,辛意田怕冷,被子一定要暖和,临走前把空调打开,免得她来的时候屋子里冷冰冰的。”
何真怀孕八个月,请了产假待在宿舍里,肚子又大又圆,人却不见长,衬得一双长腿越发显得细瘦伶仃。她除了行动有些不便,生活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照样上街买菜、做饭,把衣服拿到洗衣房去洗。陆少峰忙着赚钱养家糊口,她一个人无聊,很愿意有人陪她说说话聊聊天,因此把她知道的八卦通通拿出来说。
“接替你的那个同事小孟,小气也就罢了,最可恨的是人品有问题。好几个老师跑来跟我抱怨,说他用得着人的时候好话说得天花乱坠,用不着理都不理,事情一完立马过河拆桥,还在背后说人坏话,答应的提成不问他要就不给,没有一次痛痛快快给过钱。我还是头一回碰上这么无耻的人,还留学回来的呢,中国人的脸都让他丢尽了。”
辛意田无奈地说:“哎,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我妈以前常说,这个社会啊,龙有龙的门,蛇有蛇的洞,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随它去吧。实在没办法,咱不理他就完了。”
“是啊,后来我没有跟他合作。什么人啊这都!还有一件事,上个月我到市医院产检,碰到了王宜室。”
“她也去产检?”
“一开始我也以为是,后来才知道她是去预约流产手术时间的。”
辛意田惊得瞪大眼睛,“她把孩子打掉了?”
“我有问过那个女医生,应该是。作孽哦!”何真即将当妈妈,大概因为心境的不同,对流产这种事分外不能赞同,边说边摇头。
辛意田犹豫了一下,说:“我比较奇怪的是,她要做流产手术,干吗不在北京做,非要来上临?还有,魏先呢?”他不是很坚持要这个孩子吗?
“没看见。那天是星期二,他应该在上班吧。魏先经济条件还可以啊,又不是养不起,干吗要打掉?”
辛意田重重哼了一声,“管他们要还是不要,又不关我的事。”她不想继续讨论他们,转而问,“你呢,预产期什么时候?”
“这个月底。快过年了,床位好像很紧张。生个孩子都快生不起了。”
“那得赶紧预订。市医院医疗设备先进,名医云集,相对的,病人和孕妇也多得不得了。上次听我妈妈说沈均安生孩子的时候,医院床位不够,有的孕妇只好睡在走廊上。”
“陆少峰有去问啊,每次都说没有床位。我们琢磨着那给负责的医生送点儿礼吧,结果被人家退回来了。沈均安是怎么订到床位的?”
“大概是沈家山找人托关系了吧。要不要我帮你问问?”
“好啊!”何真连忙点头,眼睛转了转又说,“不过——你去找沈家山帮忙还不如直接找谢得呢。他爸爸长年累月住头等病房,弄个床位什么的还不是小菜一碟。”
辛意田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她遇事很少想到谢得,大概潜意识里还是把他当小孩保护。她顿了顿说:“对哦,有机会我跟他提一下这事。”
“谢得怎么样?”何真笑问。
“什么怎么样?”
“你还跟我装傻?他这个年纪,精力旺盛,如狼似虎,你应付得来吗?”话未说完,辛意田凑过去拧她的耳朵,笑骂,“结了婚的人真是百无禁忌,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我呸——”
何真笑得直讨饶,“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不过,你们总不会盖着被窝纯聊天吧,总要干点儿什么……”
辛意田又羞又急,骂道:“你这个流氓!”两人笑闹了一阵,她因为想着要打扫房间,就没有留下来吃晚饭。结果回到住处一看,房间干净、温暖、明亮,一种被人呵护、宠爱的感觉顿时盈满心头。她心情大好,打电话给谢得,“晚上我自己做饭,你要不要来吃?”
谢得在电话那头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问秘书晚上的饭局能不能请宋经理去。秘书回答宋经理的儿子发烧住院,他提前下班了。她忙说:“算了,你忙你的,下次吧。”
他十分惋惜地说:“你第一次主动约我,就这么泡汤了。我还没吃过你做的菜呢。”
“真的想吃?”
“比真金还真。”
辛意田被他逗得笑起来,“那好,反正没事,我给你送爱心便当。不过,你要全部吃完哦。饭局都是喝酒,吃不到什么东西。”她把饭菜弄得漂漂亮亮装到饭盒里,一时没打到车,送到的时候有点晚。谢得已经在楼下等着了,身后跟着两辆黑车,一行五六个人整装待发。她把饭盒递给他,懊恼地说:“怎么办?都要走了,没办法吃啦。”
“没关系,我可以在车上吃。”
她对着他笑,看了一眼车里其他人,突然害羞起来,低声说:“我走了。你快上车,大家都等着呢。”谢得看着她过了马路,这才上车。
董全笑眯眯地说:“辛小姐真是会体贴人。”谢得“嗯”了一声,声音和表情尽量保持严肃,然而发自内心的高兴还是从眉眼间泄露了出来。
王宜室打电话告诉魏先她不小心流产了。魏先百忙中抽空到上临来看她,安慰她不要伤心,好好休养,至于孩子,他们以后还会有的。
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宜室的朋友们来看她,难免会说漏嘴。渐渐地,魏先明白过来了,怒不可遏,质问躺在床上坐小月子的王宜室,“孩子到底是你不小心流掉的还是动手术打掉的?”
“既然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她冷冰冰地说。
魏先气得脸白唇青,一掌拍在床头柜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样子很是吓人。王宜室头缩了缩,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火气随之上涨,大声说:“你想干什么?打人吗?”
魏先努力压下愤怒,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满是沉痛之色,“你为什么要把孩子打掉?”王宜室沉默不答。他声音不由自主地抬高,“说啊!你为什么要把孩子打掉?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我负责到底,你还有什么顾虑?你怎么能这么残忍?虎毒还不食子呢,你到底有没有人性——”
王宜室拿起桌上的一个苹果朝他扔去,颤抖着双唇吼道:“滚!”
魏先没有防备之下被她砸个正着,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怒道:“你还有理了你!”举起的手掌最终还是落在了被子上。王宜室仰着下巴,倔犟地斜视他,“我自私、无情、不负责任,你现在才知道吗?你想改邪归正做回你的好人,不要拿我做挡箭牌。我王宜室从不勉强任何人跟我在一起!”
男人吵架哪是女人的对手,魏先一时语无伦次,“你不要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指桑骂槐乱打人。孩子没了,你不会难过吗,不会伤心吗,不会……”
“够了!”王宜室打断他,双手遮面哽咽着说,“你以为我真的铁石心肠,没有感情没有母性?你说你负责到底,你能负什么责?跟家里关系闹得这么僵,自己住员工宿舍,薪水虽然不错,可养一个孩子恐怕还是够呛。更重要的是,我现在不想要孩子,我负不起这个责任。生小孩容易,养小孩难啊!孩子生下来我就有责任、有义务让他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还要受最好的教育,既然现在还做不到,那么,我宁愿选择放弃。”
“照你这样说,人家的孩子全都不要生了!”魏先怒气逐渐消退,随之涌上心头的却是无法改变现状的无力感。
比起一些不负责任的父母,比如她的父母,王宜室以为她在别人眼里的不负责任恰恰是最负责任的做法。
辛意田新年放假最后一天去医院看望谢得的父亲,不过是在没有告诉老人家的情况下。谢父住的是高级病房,探病要提前预约。辛意田自称是亲属,戴眼镜的中年男医生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大概看她长得不像恐怖分子,让她登记后,还是放她进去了。
谢父的病房宽敞、干净,窗帘半遮半掩,空气中充斥着医院特有的味道,尽管桌子上堆满了不再新鲜的水果和花束,还是难以掩盖消毒水难闻的气味。谢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高而瘦,骨节似乎要穿透皮肤刺出来,肤色像脱了水一样干枯、蜡黄,头发稀疏、灰白,露出的手臂上满是针眼扎过的痕迹。药水通过针管一滴一滴流进他的血液里,发出滴答滴答规律的声音,清晰可闻。
辛意田无法把眼前这个人和记忆中那个不怒自威、步伐矫健的谢天华联系在一起。病床上的这个人只不过是一个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老人。
他听到动静,缓慢地睁开眼睛,见到辛意田,茫然的眼神里有一丝困惑。“啊,您醒了,您……还认识我吗?”辛意田隔着一段距离,放低声音客气地问。他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他大概想抬手,却使不出力气,指尖朝肚子的方向费力地动了动。
辛意田忙说:“我听医生说了,您才动过手术,身体很虚弱。”他微微点头,眼睛看着床边的方向,大概是让她站近一点说话。辛意田搬了把折叠椅坐在他床边,自我介绍,“我是您儿子的……同学。”他从喉咙里发出类似“嗯”的回应,实际上更像是吞咽口水的声音。
辛意田注意到床后面的把手,说:“您平躺着是不是不舒服?稍微坐起来一点儿可以吗?”见他没有露出反对的意思,她摇动把手,让床的上半部分抬起到一个合适的高度,然后对他笑了笑,并且尽量让笑容看起来亲切、温暖。
她跟他闲聊,“我以前在学校的家长会上见过您,不过您肯定不记得我了。那时候我还很小。”她想起谢厚跟他父亲并肩站在教室里的那一幕。“后来在您家又见过您一次,那是我上大学的时候。您还问过我学习累不累呢。我这么冒昧地来看您,没有打扰您休息吧?”
谢天华眨了眨眼睛,嘴角动了动,想对她表示善意却没有成功。辛意田松了口气,露出感激的笑容,“您不介意就好。”她光坐着有点手足无措,想了想说,“您的嘴唇有点儿干,要不要喝点儿水?”见他点头,她从桌上水壶里倒了大半杯蒸馏过的纯净水,一勺一勺慢慢喂给他喝。他吞咽得很困难,喝了十来勺,摇头表示不要了。
她无事可干,双手放在身前绞来绞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时她听到谢天华费力地吐出一个词,“名字……”辛意田拍了拍头,懊恼地说,“哎呀,该死!刚才忘了说,我叫辛意田。辛苦的辛,意思的意,四个口的田,名字还不错吧?”她颇为自得地笑起来。
谢天华原本涣散无神的目光突然盯着她看,似是承受不了这样耗费心神地集中注意力,很快眼皮又垂了下来。他喉咙动了动,辛意田没听清,把耳朵贴在他嘴边,隐约听到了“阿得”两个字。
她的脸慢慢红了。原来他已经猜到了,尽管和事实真相有部分出入。这个被病痛折磨得几乎不成人形的老人依然头脑清楚、心思敏锐,从中可以看出全盛时期的他是何等厉害。
他又费力地说了“照顾”这个词。辛意田看着他柔声说:“您是要我好好照顾谢得是不是?”她没有立刻做出承诺,而是转头望着窗外。冬日灰色、寂寥的天空映入她的眼帘,一连串的画面突然在脑海里闪过。那个如水的少年以及少年的弟弟,先后在她的生命中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她转过头来温柔一笑,“您放心。一直以来,我爱他就跟爱我自己一样。”然后站起来,轻声说,“探视时间到了,我该走了,有机会再来看您。”
辛意田没有等到机会再去看他。
她接到谢得电话的那天晚上,本来兴致勃勃要熬红豆薏米粥喝,得知了他父亲去世的消息,熬粥的心情顿时化为乌有。
“意料之中的事。寿材、墓地早就准备好了,丧事按我父亲的意思办,一切从简。”谢得不疾不徐地说,声音听起来很平静。“说实话,这两年他差不多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动一次手术,像这样活受罪,倒不如去了痛快。所以,你不用来看我。”
辛意田默默听着。
“生老病死,没有人躲得过,而悲哀正在这里。每次手术后去看他,我都会想,要是我也意外身亡,该怎么办?毕竟意外无处不在,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碰上。然后就会考虑遗嘱的事情,考虑到最后,无非就是财产分配的问题。至于我死了,别人是高兴还是难过已经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了。”他没有告诉辛意田,她的名字一直出现在他遗嘱的特别条款里。
“可是,没有什么意外,我一直活得好好的。生活告诉我,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既然活着,就要做眼下该做的事。打电话通知亲友,设置灵堂,赶制寿衣,招待来宾,联系殡仪馆,晚上还要守灵,事情多得我根本来不及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从刚才起,电话一直就没停过……”那天晚上他一反平常沉默寡言、简洁利落的性格,说了很多的话,从怎么安排丧事一直说到他母亲,然后是哥哥,“哥哥走了,爸爸也走了,我妈受不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住院了。”
辛意田很担心他,“你还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反正只要熬一熬,总会过去的,又不是第一次。”
听着他如此淡然地说出这样的话,辛意田鼻子猛地一酸,“死生大事,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你要想开点。”
她快速盘算了一下,春节放一个星期的假,公司在五个星期前就开始每星期多加一天的班,因此多放一周,加上她还有五天的年假,全部请了的话,一共是二十一天,明天大概走不了。她想了想说:“我后天回上临。你父亲的葬礼我不方便参加,但是我们至少在同一个城市,只要你想见就可以见到。如果你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见我,又或者忙得抽不开身,也没关系,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一直在那里,你不是一个人。”她用这种方式对谢得表示精神上的支持和安慰。
谢父的丧事里里外外都由谢得一个人张罗。所幸早有准备,不至于手忙脚乱。停灵、火化、入葬、送客,等忙完这些事,已经是年底了。捧着父亲的遗照回家,看着空荡荡、冷清清的房子,他突然意识到偌大的谢宅从今以后只剩他跟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遂当机立断把母亲从医院接回来,买了去南方的机票。优美的风景、舒适的气候、热带的美食有利于母亲的康复,而他,则希望借着这趟旅行可以从持续多日的低迷状态中解脱出来。
谢得去旅行的这段时间,辛意田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何真要生了,在谢得的关照下,住的是两人一间的产房。何妈妈来看过她一次,因为家里有事脱不开身,当天就回去了。陆少峰父母离异,他跟着父亲,母子关系很疏远。父亲后来又组织了新家庭,生了一对龙凤胎。陆少峰结婚的时候他想出钱给儿子付房子的首付,妻子为此大吵大闹,他只好算了。因此陆家儿媳生孩子这么大的一件事,陆家居然没有人关心。陆少峰一边要工作一边要照顾即将临盆的妻子,忙得焦头烂额。何真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医院里待产,看得辛意田于心不忍,她就跟陆少峰两人轮流陪护。她白天,陆少峰晚上。
何真因为难产,最后只得选择了剖腹产,母女平安。陆少峰跟母亲打电话说生了一个女儿。陆母很冷淡地说:“女儿也不错,下次再生个儿子,凑成一个‘好’字。”她象征性地来医院看过一回儿媳,此后就再没露面。
辛妈妈听说何真生了孩子,特地熬了鸡汤让辛意田带去医院。何真坐在床上喝着鸡汤,眼泪一滴滴往下掉。
辛意田小心翼翼地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安慰她说:“哭什么,你看妞妞多可爱,不吵不闹,乖乖睡觉。”
何真指着隔壁的空床说:“你看人家生孩子什么待遇!老公、爸爸、妈妈、公公、婆婆、亲戚、同学、朋友、月嫂、保姆,一屋子的人,珍宝似的护在手心里。刚才出院的情况你也看见了,人多得走廊里都站不下。那阵仗,跟欢迎凯旋的英雄一样。你再瞅瞅我们母女,连个慰问的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