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伤心,隔壁床的昨天还在那里抱怨,说左一堆人,右一堆人,吵得她耳根子不得清净,她还羡慕你呢。我把妞妞抱到护士那里去。你也累了,好好睡一觉,别东想西想的,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坐月子不能哭,会留下后遗症的。”从产房出来后她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静静看着怀里沉睡的婴儿。
这是一个全新的生命,所有人都是从这么一个小不点儿开始自己各式各样的人生旅程。想到这里,她顿时惊叹不已。她想起上次探望谢父时的情景以及他的去世,突然发现对大多数人来说,医院既是一个人开始的地方,也是结束的地方。有人死,有人生,如此这般周而复始。生命就像一场无穷无尽的接力赛,有人离开,马上有人补充进来,将人类这个物种永远地繁衍下去。
对比谢父的死和妞妞的生,辛意田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暂时超脱了眼前的人和物,对生命本身突然充满了敬意。她轻轻摸了摸妞妞的小脸蛋儿,微笑着说:“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上。”
护士走过来,动作熟练地把妞妞抱走了。
谢得旅行回来,正月快过去一半。辛意田乍然见到他,差点儿没认出来,抿嘴笑道:“嗨,你好,黑马王子,请问我可以在你对面坐下吗?”
对于她的调侃,谢得眼睛都没眨一下,站起来自顾自帮她拉开椅子,问她想吃什么。辛意田凑过去,大庭广众之下扯他衣服的领子。他突然脸红了,死死按住她的手,问她想干什么。辛意田反应过来他误会了,乐不可支,“我只是想看看你是全身都晒黑了呢,还是只有脸晒黑了。”
他低声哼道:“急什么,晚上有你好看的。”
“呸,流氓。”辛意田笑骂道,又问他,“旅行怎么样?都到过哪些地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有没有艳遇,都说来听听。”
他懒洋洋地说:“一点儿都不好玩。我妈倒是很高兴,身体好了不少,可以回家住了。”
“旅行总归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怎么会一点儿都不好玩?”
“有什么好玩的,成天陪着我妈,不是买东西就是烧香拜佛。我都快成唐僧了,见庙就进,见佛就拜。”
辛意田仔细观察他的神情,他似乎还没有从谢父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有些担心,却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怎么一点儿都提不起精神?活脱脱一个忧郁美少年。是你欠别人钱呢还是别人欠你钱?”
谢得的样子显得很疲惫,他揉了揉眉心,手撑在额头上,低声说:“近来我常常做梦,睡得不好。”
“哦?都做什么样的梦?”
“梦到小时候,跟电影回放一样。一个片段跳到另一个片段,零零碎碎的,爸爸、妈妈、哥哥,还有我……”
辛意田听到他提及谢厚,心里触动了一下,柔声说:“你太想他们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太……”
谢得打断她,“我不认为他们不在了。他们只是去了别的地方,一个高于我们所存在的世界的天国。”
辛意田有点儿愣住了,过了一会儿说:“你这样想也未尝不可。”她思索了一番,又说,“假如事实真如你所想,我们所存在的这个世界只是一个从身体到灵魂的过渡场所,终归是要离开的话,那么活着本身是一件多么令人沮丧的事情!它只不过是一场梦,根本不是真实的,而我们还在其间自得其乐。”
“所以,人生如烟火,璀璨只是一瞬,幻灭才是永恒。”
辛意田无奈地叫嚷起来:“你这个悲观论的拥趸者,我不要跟你讨论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反正我只知道,只要我还活着,就超越了死亡。还有既然活着,那就好好活着,享受自己目前的生活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我要享受美食了。你到底是吃呢还是不吃?”
谢得被她如此抢白,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拿起筷子。辛意田夹了一些菜放到他碗里,用家长的口吻说:“全部吃完,不许剩。”他抬头看她,一脸严肃地说,“我不喜欢你跟我说话的语气。我是你男朋友,不是小孩子。”
辛意田见他如此认真地提出抗议,忍俊不禁,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笑道:“你这个样子,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他突然站起来,双手捧住她的头,舌头伸进她嘴里吻她。辛意田惊吓不已,怕打翻餐具,双手半抬,上半身不由自主前倾以配合他的突然袭击,整个人当场僵在那里动弹不得。等她发现双手其实可以自由移动时,立马推开他,看了看周围,不知道服务生是不是避开了,反正一个人都没有,顿时又气又恼,半嗔半怒道:“你干什么,人家都流血了。”说着摸了摸被他咬破皮的唇角,嘴里一股淡淡的甜腥味。
此后的时间里她没有怎么理他,吃完饭表示要回沈家。谢得没有强留,开车送她回去。她有点郁闷,下车前赌气似的说:“后天我要回北京。”
谢得“哦”了一声,没有其他的表示。她暗暗骂了句“傻瓜”,也不跟他道别,打开车门走了。
第二天她去看坐月子的何真。看着躺在她怀里睡觉的妞妞说:“哇,小孩子长得真快,这才几天,已经变了一个样儿,白白胖胖的,胎发又浓又密,长大了肯定是个大美女。你自己能给她穿衣服、洗澡吗?”
何真摇头,“目前还不敢,都是我妈帮她穿。”
何妈妈过完年就来了。何家老幼青三代人挤在一间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教师宿舍里。何妈妈见女儿如此委屈,不得不站出来跟亲家公商量为他们买房的事。说他们有了孩子,不比从前可以将就着住,两家大人每家出一半,替他们先把房子首付付了。陆少峰的父亲没有跟妻子说,偷偷拿了十万块钱出来,说是给孙女的红包。此后陆少峰逢年过节每次回父亲家,都少不了听继母在耳边诉苦——赚钱如何艰难,物价贵得离谱,一对儿女开销大得惊人等等。弄得他后来都不敢去了。
何真叹气说:“其实我爸妈哪里有钱,守着几亩地种几棵果树,一年忙到头,也赚不了几万块。碰上年景不好,还要赔钱进去。我每个月寄回去的钱,他们都给我存起来,连本带利还给我。”
辛意田叹气,“可怜天下父母心。你这样急着买房,还不是为了妞妞?自己连一件好点儿的衣服都舍不得买。”
何真把妞妞身上盖的小被子掖好,“生了孩子才明白,养儿方知父母恩。第一眼看到妞妞,那种感情从来没有过,是从心底最深处流露出来的。当时就觉得,为了她,真的是什么都愿意去做,什么都可以放弃,包括生命啊自由啊尊严啊这些东西。”
辛意田想起不知谁说过的一句话:女人是脆弱的,而母亲是伟大的。
“谢得回来了?产房的事还没谢他呢。我们走投无路,人家一个电话就搞定了,还是让董哥打的。有时候真的觉得不是钱的问题,而是阶级之差。”
何真的话把辛意田从走神中拉了回来,“哦,没事,不用谢,反正他也没放在心上。你要谢不如谢我,他最近心情一直不太好,还是少理他为妙。”
“他父亲走了快一个月了吧?哀伤过度可不太好,要有节制,不然对身体和心理都是一种极大的负担。”
辛意田沉吟着说:“他的性格比较不容易走出来。不像普通人,碰上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这些事,随着时间的流逝可以慢慢地消化、淡忘。他不一样,表面上看起来没事,实际上根本没有清理干净,残余的部分留在那里,时间越长积得越多,万一哪天承受不住……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那岂不是很危险?跟定时炸弹一样。”何真吐了吐舌头,过了一会儿又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转移注意力?不要成天想着那些不愉快的事嘛,不然活着多累啊。”
辛意田摇头说:“哎,别提了。明天不是情人节嘛,我昨天故意说后天要回北京,我还特别提醒他是后天,2月14号。他居然说好,气得我差点摔门。”
何真笑道:“哎哟,从法国留学回来的人就是不一样,作风这么浪漫,情人节看得比春节还重。”
辛意田做了个鬼脸,“我一个月前就在想,情人节要送什么礼物给他,为此绞尽脑汁,结果他完全不当一回事。所以我决定小小地刺激他一下,省得他有事没事成天胡思乱想,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不过要你配合哦。”她说得一脸神秘,引得何真忍不住问她要怎么配合。
谢得下班前接到一个陌生来电,是本市的座机,接起来以后只听到一个女人冷冰冰地说:“你听好了,你女朋友在我们手上,赎金一百万。你要是敢报警,我们立马撕票。”说完就挂了。他呆了一呆,待反应过来立刻给辛意田打电话——居然真的关机了!谢得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心神后照刚才的来电显示回拨过去。
何真宿舍里的座机不停地响着。何真看着上面显示的手机号码问辛意田:“要不要接?”辛意田骂道,“你傻啊,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当然不能接。”她动手把电话线拔了,宿舍里顿时安静下来。
何真说:“你这个玩笑开得是不是有点儿大啊?万一他报警怎么办?我死定了!到时候少不得要挨警察同志一顿好训。”
辛意田大手一挥,“你放心好了。他受过训练,很会应付绑架勒索这些事,知道该怎么做,不会报警的。我担心的是,他不会真的带一百万现金在身上吧?万一路上要是弄丢了呢?我赔不起啊。早知道要五十万就行了。”
另一个同谋没好气地说:“你还是多想想怎么安抚即将暴跳如雷的谢老虎吧。我看他怎么都不像是一个脾气好到能忍受别人戏弄的人。”
辛意田把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和胶带放进包里,再次提醒何真,“说好了,到了阿美家我给你打电话,你再用手机把地址发到他手机上,不要接他的电话,会露馅的。我走了,你千万别忘了。”
谢得从银行取出一百万现金,装在一个蓝色的旅行包里。做完这些,就坐在车里闭目养神,等待“绑匪”的下一步指示。这时脑海里浮现出绑匪打来的座机号码,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号码,可这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仔细分析,对方既然是要钱,那么表示不是针对他个人的恶意报复,只要按照他们的要求做,应该不会对辛意田怎么样。他比较奇怪的是,他们为什么只要一百万?难道是作案前没有对他进行身家调查抑或是这次的绑匪根本不成气候?
手机提示有新的信息。他打开来,是一个地址,在郊区一带,地方有点偏僻。最后附言:
你一个人去,如果报警,你会后悔的。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对方除了警告他,居然还告诉他具体的行车路线,语气甚至称得上客气而且礼貌。
他先打了个电话,然后才发动车子,直奔目的地。下了高速公路以后是一条略显狭窄的柏油马路。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杉树,叶子全掉光了,光秃秃地排列在冬日的原野里。左手边是浩浩荡荡的上临河,日夜奔腾不休,这里也因此比市内寒冷。天黑了,路上车子很少,路边也没有路灯。
他开得很慢,通过车灯看见前方右手边矗立着一栋镶嵌着瓷砖的二层小洋楼。隔着一段距离他把车停了,提着旅行包慢慢走过去。
院门没有锁,微微敞开,仿佛在等着他自投罗网。
他推开铁门走进去。这是一栋典型的南方民宅,大概已经许久没有人住,显得有些荒凉。院子里的杂草齐腰高,冬青丛也没有修剪过的痕迹。他站在紧闭的房门外凝神屏气地听了一会儿,除了北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他伸手去推门,吱呀一声,辛意田双脚被缚坐在沙发上,嘴上贴着胶带的画面立马映入眼帘。他愣住了,然后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别人后立刻跑过去,伸手去撕粘在她嘴上的胶带。
他的动作有些粗鲁。辛意田忍不住把藏在背后的双手拿出来,推开他说:“疼!你轻点儿,我自己来。”
谢得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问:“绑匪呢?”
辛意田怕他生气,连忙抱着他的脖子使尽浑身解数吻他,等他开始喘气时,便趁机大喊:“情人节快乐!”
谢得脸上的表情显得过于平静,盯着半趴在他身上古灵精怪的女友看了好半晌,最后认命地叹了口气,“算了,没事就好。”
而他的这种平静落在辛意田的眼里,无异于暴风雨来临前的先兆,赶紧讨好地说:“你最近不是心情不好嘛,哄你又不高兴,只好自导自演给你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喽。我跟你闹着玩的,你没有生气吧?”
“你说呢?”他冷冷地瞪了她一眼。辛意田吓得一句话都不敢再说,小猫般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双手放在头顶做小白兔状,瓮声瓮气地唱起了儿歌,“请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我给你唱一支好听的歌——”
他忍俊不禁,忙转过身去。他注意到沙发上放了一本书,问:“等很久了吗?”做贼心虚的某人连忙摇头,“我不知道你来不来,所以带了本书打发时间。”
他拍了下沙发靠垫,“你说我能不来吗?亏你们想得出来绑架这一招!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儿,丢人现眼!”
辛意田恍然大悟,叫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有人勒索用固定电话和自己手机的吗?都不用卫星追踪,随便一查就查出来了。”怪不得他觉得座机号码眼熟,上大的电话号码前五位数都是一样的。当保镖告诉他手机户主的名字叫“何真”时,他脸都绿了,才明白过来被她们联手耍了。不过他决定顺水推舟一探究竟,看看她们到底在捣什么鬼。
直到车子经过广场中心,谢得看到一路都是卖玫瑰花的人,这才醒悟过来。
啊,今天是情人节。
辛意田使劲捶他,“你太坏了,刚才故意占我便宜!”激动之下她忘记自己的双脚还被绑着,想站起来,结果却差点儿跌倒。
“我什么都没说,是你自己投怀送抱的。”谢得露出一个坏笑,蹲下来解她脚腕上的绳索,可解了许久都没解开,他有些不耐烦,“没事你打这么多死结干什么?”
辛意田重重哼了一声,“为了入戏嘛,人家很专业的。哪知道绳子太长了,只好多打几个结啦。你越解我脚越疼,还是割断它吧,那边厨房里有刀。”
他没好气地说:“活该!”起身到厨房找了一把水果刀把绳子割断。
辛意田打开他带来的旅行包,惊叹道:“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现金,太不安全了,赶紧找个地方把它藏起来。”
谢得打量着这所房子,里面空荡荡的,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白墙、地板、吊灯,墙上挂着几幅风景油画,家具只有沙发、餐桌、椅子等寥寥几件,给人感觉像是随时准备出租一样,他不由得问:“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学生家里。他们一家移民加拿大了,偶尔才回来。我给她翻译论文,条件是她把房子借我用几天。不过我跟她说房子借来是拍短片用的,嘻嘻。”
他调侃道:“拍你被绑架的短片吗?”
“够了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花了很多心思的,还不是想送你一个特别一点儿的情人节礼物?你到底有没有觉得惊喜啊?”辛意田一边说,一边把地上散落的绳子、胶带还有沙发上的书收进手提包里,最后拉上拉链说,“好了,不管你是惊多一点儿还是喜多一点儿,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你的车子停在哪里?”
“干吗要走?你不是借了几天吗?不留下来住一晚上岂不是对不住你花费的这番心思?”他大大咧咧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你以为这是酒店吗?一没有吃的,二没有被子,怎么过夜?”
“吃的可以在附近买。至于被子,找一找肯定有,不然他们回来住盖什么?”他径直走进主卧,打开壁橱,就看到里面放着毛毯、被子、枕头、凉席等杂物。
辛意田还是摇头,“我不要住,没有空调,晚上会冷。我在一家西餐厅订了位子,晚上八点,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谢得瞟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说:“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冻着的。”
最后他们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一些日用品,外加方便面、香肠和卤蛋,胡乱对付了一顿。辛意田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摇头,“我的情人节大餐啊,就这样被方便面取而代之了。”
谢得从后面抱住她的腰,在她耳边吐气说:“我的情人节大餐,现在正式开始——”
辛意田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挑眉说:“你想得美,我才不要——”
他低下头吻她的脖子,“你不是被绑架了吗?哪有说‘不’的权利?”
辛意田哼了一声,不服气地说:“你又不是绑匪!”
“我不介意当一回采花大盗。”
“可惜我不是任人摆布的人质。”她丢下这句话,笑着跑走了。
大概是受到“绑架”一事的刺激,晚上谢得在床上表现得极度亢奋,想尽各种办法折腾她。辛意田一开始有困难,但是为了取悦他,努力配合着他的为所欲为,慢慢地竟进入了状态。他越发来了兴致,不但要她做出各种难以启齿的动作,自己更是百无禁忌,什么话下流他就专门说什么。辛意田又羞又恼,翻身下床要去找棉花塞耳朵。最后两人累极,相拥而眠,沉沉睡去。
身体得到了酣畅淋漓的发泄,谢得一觉醒来,感觉神清气爽,精神饱满,整个人的状态是许久未曾有过的积极、昂扬。
辛意田懒洋洋地醒来时,他已经穿戴、洗漱完毕,站在镜子前打领带。因为没有窗帘,阳光笔直地射进房间里。她用手挡住眼睛,打了个哈欠说:“你要去上班?”
“我妈身体好得差不多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她?”他没有转头,貌似漫不经心地问。
大概因为刚醒来的缘故,辛意田感觉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许久才缓过劲儿来,“以后再去,行不行?”
他走过来,站在床边看她,笑着说:“迟早要去的,你怕什么?”
她说不出“我不想去你家”这样直接的话,于是换了个委婉的方式,“你不觉得有点儿操之过急吗?我们在一起才几个月而已。”
“可是我们认识已经七年了。”
“我……”辛意田看着他欲言又止。一些凌乱的画面闪过她的脑海,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没想到两人的关系会进展得这么快,快到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谢得顺势在她床头坐下,低声说:“放心,我妈只记得我哥离开前的那些人和事,之后的记忆呈混沌状态。她应该不记得你。”
辛意田没有说话,转过头去看窗外。
“我爸走了,在这世上我只剩我妈最后一个亲人。她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时好时坏,我很担心,所以才会从酒店搬回家里住,想趁她还在的时候多陪陪她。我希望我们能早点结婚,家里有了小孩,她就不会那么寂寞,这是其一;其二,以前我从没想过结婚这件事,但如果一定要结的话,那个对象只能是你。”他习惯把情绪、想法、态度隐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可考虑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向自己的爱人吐露内心最真实的感受。这种毫无保留的态度让他有种赤身裸体在大街上行走的感觉,像是失去自卫能力一般,因此说话的时候略微有些不自然。
他这种看似询问实则强硬的做法让辛意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爬起来穿衣服,在他带上门出去之前说了一句:“结婚是大事,不是我们俩说了就算的。”
谢得停住脚步,眉头紧蹙,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两人收拾妥当后开车离开,谢得送她回沈家。车上辛意田接到母亲的电话,“诗龄跟均和又在吵架,把均安也得罪了,抱着琪琪要走,被我拦了下来。老沈气得心脏病差点发作。还有你,在外面过夜也不说一声,不知道打个电话回来啊?”她忙说,“我这就回来了。大过年的,他们两口子又吵什么啊?”
从母亲的描述中辛意田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沈均和跟朋友打麻将,一天一夜没回家,输了不少钱。老婆廖诗龄找到他,叫他回家他不肯,于是当着众人的面把麻将桌掀了。两人一路吵回家,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肯少说一句。回到家后廖诗龄又不小心把沈均安的一瓶香奈儿香水砸了,沈均安借着这个机会说了她几句。廖诗龄不满沈均安偏袒弟弟,说她赖在娘家白吃白住,还把她离婚一事也拿出来说。沈均安气得大哭,收拾行李就要带女儿走。沈家山实在看不下去了,终于大发雷霆,吓得所有人不敢吱声。沈均和这时一看不对劲儿,干脆脚底抹油——溜了,廖诗龄也尾随老公而去。
因此当辛意田回去的时候,沈家的内部战争暂时告一段落。沈家山抱了外孙女琪琪出去喝茶,沈均安则窝在房间里看电视。
辛妈妈站在门口张望,老远看见一辆黑色的车子开了过来。辛意田下了车,有些意外地发现谢得也跟着下了车。他朝辛妈妈走去,喊了一声“阿姨”,又说了几句“过年好”之类的吉祥话。辛妈妈仔细打量着他,眼中露出疑惑的神色,但她什么都没问,只招呼道:“外面冷,别光站着,快进来坐。”
谢得有些拘谨地坐在沈家的客厅里。辛妈妈对他似乎还有印象,可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喝了杯茶,坐了十几分钟便走了。
辛意田在房间里收拾东西,辛妈妈敲了敲门,说:“家里有香肠和干鱼,你要不要带一些去北京?”她忙说好,然后找了个干净的袋子出来。辛妈妈一边往里面装东西一边慢慢说:“刚才送你回来的那个年轻人,你在跟他谈朋友?”
她轻轻点头。
辛妈妈又问:“他叫什么?”辛意田过了好一会儿,低声说,“姓谢。”
“真的是他!”辛妈妈面露愠色,“你们是认真的还是闹着玩的?”
她低着头不说话。
辛妈妈脸色一变,冷声喝道:“你以后少跟他来往,听见没有?”
辛意田十分无奈,“妈,他既不是骗子也不是坏人,你不要对他有偏见嘛。”
辛妈妈提高音量厉声说:“你好了伤疤忘了疼是不是?你被他害得还不够惨吗?差点身败名裂!还有他们谢家的人,是咱们惹得起的吗?”
“妈,那件事早就过去了。再说,我不是没事嘛!他那时候还小,做事不知道分寸,又喜欢恶作剧……”
辛妈妈气得打断她的话,“那是小孩子恶作剧吗?给你下安眠药,企图非礼你——十六岁的男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还用人教吗?从小心术不正,会是什么好人?你啊你——”辛妈妈指着女儿的脑袋大骂,“越活越回去了!你今年多大,他今年多大?”
辛意田被母亲骂得低下头去,不敢吱声。
“谢家有钱是不错,可是咱们不稀罕!他们谢家的人,一个个全是厉害角色,出了名的蛮不讲理。你稀里糊涂不知道,我可清楚着呢!你啊,跟以前一样,少不更事,一点长进都没有!他妈知不知道你们的事?”
辛意田支支吾吾地说:“我们在一起没多久。”
“那就好,赶快分了!”
“妈,我不是因为他的钱,他对我很好的——”
辛妈妈瞪了她一眼,“我知道你跟魏先分手,感情受到很大的打击,但也不能这么胡来啊!我从小怎么教你的?女孩子要自尊自爱,无论发生什么事,绝不能自暴自弃。我相信你,你就给我夜不归宿?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跟他在一起?”
辛意田招架不住,忍不住说:“妈,我二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辛妈妈不等她说完,马上说,“那你还跟人家小孩子谈恋爱?这是对感情认真负责的表现吗?”
辛意田被堵得哑口无言,只好说:“好了,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提着一袋子香肠和干鱼赶快逃出了房间。她把袋子胡乱扔在桌子上,指着其中一条鱼的眼睛说:“你看你,给我招来了多大的麻烦!”
辛意田当天下午回北京,谢得要来接她。她忙说:“你千万别来,我妈不待见你。”谢得没想到自己这么不受欢迎,问为什么。她叹了口气,“还不是你干的好事!我问你,那次你是不是给我下了安眠药?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完全没有印象。我只记得当时我妈去你家接我,警察好像也来了,是不是?”
谢得许久没做声。“那我让董全去接你。”他挂了电话,重重陷在沙发里。
谢家自从谢厚离开后,家里的布置一直没有怎么变过。他环顾四周,墙上挂着的字画没有移动过地方,花瓶还是放在窗台上,里面插着一束白色的桔梗。搁物架上放着他小时候玩过的玩具,他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旧时场景旧时人。他清楚地记得,十六岁那年夏天,辛意田出国前来跟他告别,正是坐在他坐的这个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