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意田最近比较烦。
按照一般惯例,两人结婚,男方家出了房子,女方家至少要陪嫁一辆价位适中的车子。父亲在她上初中的时候去世,母亲只是一个小学教师,二十年来工资涨到头也没有超过两千块,难道叫她问继父沈家山要?留学第一年的钱是沈家山付的,那时她经济没有独立,至今犹耿耿于怀。因此,即使沈家山把劳斯莱斯送到她跟前,她也绝对不会要。
可是她不能叫魏家一门老小看轻了她。上次魏先说她有出装修费,因此要在房产证上加上她的名字,结果遭到家里一干亲戚的反对。幸好她心性豁达,开玩笑说:“加不加名字跟能不能白头偕老又没有关系,也不影响我们登记结婚。所以房产证呢,还是原封不动最好,省得麻烦。”倒是魏先很坚持,说等他们结了婚,一定要把她的名字加上。
两人决定回一趟辛家,准确来说,是沈家。王宜室得知他们要去上临,说道:“太好了!我也有事要去,我准备自己开车去,正要找个伴呢,不然一个人开七八个小时的车实在吃不消。你们什么时候走?我可以迁就你们的时间。”
辛意田对她的提议一直犹豫不决。无论是性格、脾气还是个人际遇、经历,两人都不是同一类人。一开始她以“太麻烦你了”为借口拒绝了。然而王宜室打来电话,态度诚恳地说:“不是你们麻烦我,而是我需要你们的帮忙。你男朋友会开车吧?我一个人开不了那么远的路。”
辛意田问魏先的意见,他说可以省下一笔机票钱,何乐而不为。她只好答应了。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三人从北京出发了。
车子一路向南开去,沿路单调而相似的风景看得辛意田昏昏欲睡。一开始是王宜室开,开着开着眼皮重了起来,魏先便不断跟她说话免得她犯困。到中途休息站吃过饭后,换成了魏先开。比起王宜室开起车来的横冲直撞,魏先开车跟他为人一样稳重,因此直到天黑,一行人才抵达上临。
送他们到目的地后,王宜室一个人开车走了。
站在沈家大院的铁门前,辛意田迟迟没有按铃。辛妈妈知道他们要来,一大早就开始盼着,很注意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到车声,她赶紧跑出来,打开门一看,高兴地笑了,嗔道:“在外面傻站着干什么?快进来,快进来。”说着伸手去提魏先手里的行李,问他,“路上累不累?”
“阿姨,我自己来,我自己来。”魏先忙抢在手里,转移她的注意力,“不累,就是有点饿了。”
辛妈妈笑了,“饭马上就好了。早上我特意去南边的鱼市买了一只大甲鱼,正炖着呢。”转过头借着走廊上的灯光在女儿脸上仔细看了看,心疼地说,“你怎么这么瘦?在外面是不是没有吃饱饭?”
辛意田有点哭笑不得,“当然吃饱了。”
“气色也不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辛意田赶紧打断她,“那是坐车累的。”
沈家山听到声音迎出来。他六十来岁,头发斑白,身材瘦削,目光却依然敏锐,思维仍旧清晰,身体虽然有一些小病小痛,却没什么大毛病。辛意田见到他,客气地喊了一声“沈伯伯”。他热情地招呼两人,“坐下再说,坐下再说。”
辛意田帮着母亲把菜端上桌。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着一件带珠光的宝蓝色衬衫,满身香气从楼上走下来,头发油光水亮梳在脑后。她定睛一看,才认出来这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男人是沈均和。
沈家山见儿子在换鞋子,脸色不悦地说:“吃饭了,你又要去哪里?”
沈均和加快动作,拿了车钥匙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出去一下。”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睡衣、面色苍白的女人像幽灵一样飘进了客厅,进来就冲正在看新闻的沈家山说:“你能不能把电视声音开小一点?我头疼,吵死了。”沈家山微微叹气,关了电视,坐到餐桌前。
辛妈妈小心翼翼地说:“均安,你今天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没有。”她板着脸说。
“琪琪呢?睡着了吗?”辛妈妈见她不回答,赶紧盛了一碗甲鱼汤放在她面前。闻到腥味,她皱了皱眉,碗一扣倒在脚边的垃圾桶里,“我不吃这个。”吃了几筷子青菜后,米饭一口没动就走了。
辛妈妈在后面喊了一声“均安”,沈家山不耐烦地说:“别管她,我们吃。”他对这对儿女失望透顶。然而儿女再不成材,终归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沈家山也只能尽量做到视而不见,拿起筷子准备吃饭。
饭桌上聊的无非是工作和生活中的一些琐事。大家似乎都没有什么谈兴,匆匆结束了这顿晚餐。
辛意田从初中开始就在学校寄宿,沈家并没有她专属的房间,因此和魏先一样住的是客房。隔壁房间小孩子的哭闹声一直没有停过,吵得她没有办法入睡。辛妈妈敲门进来,坐在她床头悄声说:“均安也怪可怜的,小孩生下来不到半年就离婚了,你们多体谅她一点。”
“小孩都有了,为什么要离婚?”
“以前他们结婚我跟老沈就不赞成。那男的不是好人,骗均安怀了孩子,这下不结婚也得结。赌博把均安的嫁妆输光了,转头就要跟她离婚,均安死活不肯。老沈气得跳脚,恨自己老眼昏花,把女儿嫁给了这么一个畜生,逼着均安离婚了。可均安这孩子好歹不分,反倒恨起老沈来。”
辛意田听着沈家的事,感觉像电视里上演的连续剧,没有发表意见。隔壁的小孩子安静了一会儿,又哭起来。她揉了揉眉心,问:“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她一个人带?”
辛妈妈点头,“她对这个女儿宝贝得很,轻易不肯让人抱,我不敢插手。这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到晚上就哭。”
“那沈均和呢?”
“均和?均和反正是一天到晚不着家。”
“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嗨,我都来了这么多年了,有什么可为难的。”辛妈妈对她笑了一笑。可辛意田觉得母亲的笑容还是有一点勉强。
“老沈是不错的。”末了辛妈妈说了一句。
辛意田靠在床头看着母亲脸上的皱纹,心里想的是:这样未尝不好。她拉了拉被子躺下来,轻声说:“妈,你早点睡吧,别累着自己,我也要睡了。”
魏先第二天下午就回北京了。辛意田本想多陪陪母亲,因此请了一天的假,然而沈家压抑的气氛以及小孩彻夜的哭闹,使得她宁可跟何真挤宿舍,也不愿再回沈家住。
何真留校任教,住在教师宿舍里。见到辛意田,何真向她哭诉前几天有学生在课堂上公然质疑她“有没有备课”,把她气得脸都绿了。辛意田拍着她的肩膀说:“你还是年轻没经验啊,下次再有谁敢对你不敬,你就威胁他要把他当掉。”
何真主要负责实验课部分,星期一的课表排得最满,有三个班要做实验,午饭都是在办公室吃的,因此没空理会辛意田这个闲人。
辛意田闲极无聊,只得一个人在上大四处转悠。她站在管理学院的公告栏前阅读该系的大事小情,一张张单调乏味的通知书、课程表、成绩单竟然也让她觉得趣味盎然。左下角有一张黄色的紧急通知单,被系办开会的通知遮住了一大半,上面写的是:以下同学选修课学分没有修满,为了不影响正常毕业,请尽快联系任课老师补考。下面是一长串的名单,最后一个赫然是谢得的名字。
她不认为谢氏集团的总裁有时间注意到这么一张不起眼的通知单。想了想,顺路到系办去问谢得还差多少学分。系办勤工俭学的学生告诉她,选修课分四大类:文史、自然、社科、艺术。不是修满规定的学分就可以,而是每一类都要达到一定的学分才能毕业。谢得总学分修满了,但是修的大多是自然类、社科类课程,艺术类课程还差1.5个学分没修满。
她决定跟谢得开一个玩笑。她跑到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他,故意压低声音说:“谢得同学吗?这里是系办。”
谢得很意外学校的电话竟然打到他私人手机上来。来不及疑惑,他客气地说:“我是。请问有什么事?”
“你选修课学分没有修满,恐怕要延期毕业。”
“我算过选修课的学分,无论如何都够的啊。”
“你的艺术类课程还差1.5个学分。”
他沉吟了一会儿,“老师,那么请问可以补考吗?”
辛意田暗赞他反应快,连忙说:“不可以。”
他开始觉得不对劲。专业课挂科都可以补考,何况是无足轻重的选修课。而且他在学校留的都是对外联络的号码,学校的老师绝不可能把电话打到他私人手机上来,更何况学校不会以电话的形式通知学生学分没有修满。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谢得冷声问道:“你是谁?”
电话里传来清脆的笑声,“嗨,小谢得,不要这么严肃嘛。你叫我一声老师也没错啊。我以前给你上过补习课的,你没有忘吧?”
被辛意田这样捉弄,谢得哭笑不得,哼道:“哎,不要乱开玩笑。”
“好啦好啦,如果你生气,我可以道歉。不过你艺术类选修课还差1.5个学分,这事是真的,通知单都贴出来了,记得要找老师补考哦。”说完她要挂电话,谢得忙说:“等一等,你怎么知道我学分不够?你在上大?”
“对啊,我回来看我妈妈,顺带着来看何真。”
他马上说:“晚上我回学校,我们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辛意田摇头,“不行哦,我晚上的飞机回北京,明天要工作。”
“什么时候?”
“六点半。去机场前我还要回一趟沈家,吃饭恐怕来不及,下次吧。”
谢得默默挂了电话,转头看着窗外。外面碧空如洗,花红柳绿,充满生气。想到自己成日被关在这间办公室里,永远是开不完的会、签不完的字,逃离的冲动又在他心中滋长起来,他现在只想不顾一切出现在她面前。
秘书敲门进来通知他开会,把他的这种冲动硬生生给打断了。他示意秘书给他沏一杯茶,这是他常年开会养成的习惯。
晚上照例是周旋、应酬。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他衣服也没脱,倒在床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开始他只有四五岁,骑在哥哥的脖子上去偷别人院子里种的葡萄,偷完包在衣服里跑回家,顾不上拿去洗一下,两人便并排坐在树下吃起来。眼看快吃完了,他眼睛骨碌骨碌乱转,对哥哥说妈妈刚才叫他,等哥哥回来,地上只剩下一堆葡萄皮。
画面突然一转,他变成了叛逆的少年。年轻女孩扎着马尾、背着书包来给他补课。他手臂上缠着一条青蛇出现在她面前,想把她吓跑;趁她上厕所,把番茄汁倒在她的椅子上,等她坐下才一脸无辜地提醒她;示威般地把嚼完的口香糖粘在她头发上,语气不善地赶她走。第二天她竟然把头发剪短,穿着冲锋衣来了,以战神雅典娜的姿态迎接他的挑战。
古诗词填空他总是丢分,她教他怎么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讲的是减肥,她目前正在做这件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说的是乘电梯不知道在哪层停下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是气象台在预报天气。
苦闷、危险的青春期在她无厘头的搞笑和陪伴中渐行渐远。那一年的夏天又闷又热,树上的蝉吵得人心烦意乱。她趴在他的英语课本上睡着了,不知道梦见什么,笑得一脸甜蜜。他摸着自己突然加快的心跳,顶着烈日冲了出去。六月的天气如同他的情绪一样变幻莫测,突然间雷鸣电闪,狂风暴雨,他被淋得浑身湿透,只好又跑回来。
他又开始玩起捉弄她的游戏。她常常被气得面红耳赤,威胁他说要告诉他爸妈,却一次也没有行动过。他以为他们可以永远停留在那个夏天。
画面开始变得凌乱、破碎。无数的人朝他涌过来,把他围在中间,对着他指指点点,口沫横飞,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而她,穿着裙子光着脚,背对他往前走,越走越远,无论他怎么呼唤始终不曾回头,她就像一道绿光一下子消失了。
谢得浑身难受地醒来,喉咙里像含着一把火,头痛、绝望。无边的黑夜、空旷的房间,只有他一个人。闻到自己身上的酒气,他爬起来去洗澡。站在水汽氤氲的浴室里,看着镜子里模糊不清的自己,梦中的那些人那些事又在他脑海里浮现,如此清晰。
他突然觉得没有办法忍受。想要的就去争取,反正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在意过他。为什么一定要介意这些?
她回来了,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主动打电话给他,这已足够。
辛意田下班前突然接到谢得的电话,说要补请她昨天没来得及吃的晚饭。
“啊——非常抱歉,我跟人有约了。”她察觉到谢得的不快,忙安抚他,“明天好不好?我请你。”
“明天我要回上临。”他一字一句地说,“不可以改约吗?”
辛意田很为难,最后还是说不行。她跟魏先约好了去吃泰国菜。他们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但是像这样正儿八经的约会并不多。昨天晚上刚从上临回到北京,她也确实有点想念魏先。可哪知道魏先突然打电话来说公司有急事,晚上的大餐只好取消了。她闷闷不乐地下了班,原本打算赶回去精心打扮一番好赴约,这下只能跟同事去逛街购物吃路边摊。
下了班大家一起下楼,一路说说笑笑。她情绪低落,一个人低着头走在最后面。汽车的喇叭声突然响起,吓得她赶紧往边上让了让。一辆黑色的奔驰慢慢开过来,停在离她大约一米远的地方。车窗降下,戴着墨镜的谢得从车窗里看着她。辛意田感到很意外,“呀,你怎么来了?”
他推开车门下来,摘下墨镜走到她面前,当着诸多同事的面问她:“现在可以改约了吗?”语气彬彬有礼,动作十分绅士。
女同事们见到他全都无声地做了个“哇——”的嘴形,冲她挤眉弄眼低声说:“这就是你男朋友?怪不得藏着掖着不肯带出来,完全被震撼到了。”大家取笑完她,很有眼色地先走了。
“为什么你每次都出现得这么……恰到好处?”辛意田看着他笑,眼中充满惊叹和喜悦。
他微笑,“大概是因为我诚心诚意要请你吃饭。不过不知道有没有感动你。”
她用手托腮做思考状,“嗯,这个嘛……”
他耐心地等着她做决定。
“如果你答应请我吃哈根达斯的话,可以考虑考虑。”她捉弄他完毕,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样子天真可爱。
他也跟着笑了,并做了个请的动作,替她拉开车门。
“去哪里吃?”辛意田看着道路两旁一闪即逝的高楼问。
谢得转头看她,挑眉说:“吃完饭再请你吃哈根达斯。”
两人来到后海附近的一座四合院。辛意田从半敞的大门探头往里看,里面的装修、陈设完全不像是餐馆,怀疑地问:“我们没有来错地方吧?”
“这里比较清静。”
整座院子只有他们两个人。天台上晾晒的衣物和走廊茶几上没来得及收拾的象棋,说明这里是有人居住的。院子里的装饰,无论是墙上的彩绘、屋檐下的风铃还是门窗上的雕刻,无不精细别致,显示出主人高雅独特的品位。沿路挂了一排的红灯笼,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两旁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花草盆栽。转角处一道由绿色植物搭成的拱形门赫然出现在眼前,架子上开满了红红白白的鲜花。抬首四顾,头顶星光如雨,远处灯火阑珊,整个场景如梦似幻。这大概就是世外桃源吧。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谢得,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进到屋里,里面点了百十根蜡烛,用样式古朴的金属烛台盛放。朦胧的灯光让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就像“花非花,雾非雾”那样不确定。饭菜已经在桌上摆好了,是西式的,另一张长木桌上则放了一排洋酒。
辛意田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震撼。眼前的一切像是一场梦,又像是一首诗。她从来不曾被人如此奢侈、用心地对待过。她是如此惊喜,又是如此忐忑。为了不让庸俗又平凡的自己破坏气氛,她索性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谢得动刀她就吃,举杯她就喝酒。
她对美食没有研究,只知道是正宗的法餐,然而对于葡萄酒,可就在行多了。法国盛产葡萄酒,她也曾因缘际会喝到过一些珍品,却全都不及今晚喝的这瓶。
谢得见她一直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饭菜不合胃口吗?”
她赶紧摇头,做了个调皮的表情,“食不言,寝不语啊。”实际上她心如鹿撞,不知因何缘由非常紧张。她平日一向镇定从容,今晚却大失水准,不是把水洒到餐布上,就是膝盖被桌子磕到。直到空虚的胃被美食填满,她的这种不安的情绪才有所缓解。
吃完饭,两人在院子里散步,虫鸣蛙叫声时不时在耳边响起。墙角有一个漂亮的藤编的秋千架,呈蛋壳状,上面铺了一层毛茸茸的靠背和坐垫。她脱了鞋子爬上去,整个人陷在里面差点儿爬不起来,连声感叹:“哇,真舒服!”
谢得扶着扶手站在她旁边,垂首看她,低声说:“选修课的事,还没谢你。”
她做了个“OK”的手势,“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如果你认为不能毕业也是小事的话。”
明明是很平常的谈话,却听得辛意田心跳蓦地加快。为了缓解这种突如其来的压迫感,她故作轻快地说:“你刚才不是已经请我吃过饭了吗?”
他深深地看着她,心中似有千言万语。被他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辛意田无法负荷,逃避般地低下了头。两人沉默着,谁都没有说话,直到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各异心思。
谢得很快去开门,用托盘端着两杯哈根达斯走过来。
她松了口气,惊讶暂时取代了尴尬,“哈根达斯也可以叫外卖?”
“可以啊。”他若无其事地说。
辛意田很快穿上鞋子,跑到紫藤架下的石桌前坐下,快乐地吃起冰淇淋来。“世界上有两样可以让人快乐的美食,你知道是什么吗?”她不等谢得回答,自顾自往下说,“一样是巧克力,另一样就是冰淇淋。只要有它们存在,生活再糟糕我也不会绝望。”
“所以你总是这么快乐?”
“嗯,怎么说呢,你要相信自己是快乐的,慢慢地,才会真的变得快乐起来。”他给人的感觉太沉默阴郁了,辛意田以年长者的身份试图开导他。
“自我催眠?”他不能苟同。
“这也没什么不好啊,反正人的一生不是自我催眠就是被别人催眠,重要的是要让自己过得去。”
“你现在就在对我催眠。”他说完这句话,出其不意吻住她。他伸出舌头舔去她嘴角残余的冰淇淋,然后伸手扶住她的腰,调整她的姿势,让她更好地配合自己。他蓄谋已久,因此做起来驾轻就熟,根本不容她反抗。
辛意田一下子蒙了。她又闻到他身上那神秘的味道,这次更清晰了,证明上次她闻到的那种气味不是她的臆想。到底是什么香味?熏衣草?迷迭香?佛手柑?不不不,那些都太浓烈了。
直到她不能呼吸,她才惊醒过来,开始挣扎,示意他放开她。
谢得离开她的唇,动作温柔地把遮住她脸的头发撩到肩后,看她的目光像是月光下荡漾的水波,柔情万种。
辛意田低头看着脚下,出乎他的意料,一言不发,既没有指责也没有惊吓。约莫过了一分钟的时间,感觉却像是半个世纪那么长,她站起来朝外面走去,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谢得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她经过他的车子没有停下来,谢得忙跑上前,伸手去拉她。她拼命往后缩,他只得算了。
她开口了,声音很轻,“我要结婚了,婚礼定在十二月十八号,到时候欢迎你来参加。”说完她拦了一辆出租车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像被人打了一拳一样眼冒金星,既站不住也坐不稳。
她打出的这记七伤拳,先伤己,后伤人。
王宜室打谢得的电话,一直没打通。一开始以为他在开会,可到了晚上手机还处于关机状态,她只好打到董全的手机上。董全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谢得的行踪,犹豫着不说话。
“我有事找他。”她很不高兴地说。
董全叹了一口气,“王小姐,你来劝劝谢先生,他这两天喝了太多的酒,对身体不好。”
王宜室赶到酒吧的时候,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光线昏暗,一支乐队演奏着轻缓的音乐,主唱在唱一首英文歌,声音轻柔低沉。
她问守在门口的董全:“他人呢?”董全指给她方向。谢得背对着她坐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背影落寞。
“他怎么了?生意没做成还是他爸的病情又恶化了?”她小声问董全。
“没有,最近没出什么事啊。”所以他才更担心。“谢先生从北京回来人就有点儿不对劲。前两天一直加班,不到凌晨两三点不回家;这两天天天晚上出来喝酒。他跟人家主唱说,他唱一支歌,他就喝一杯酒。现在已经唱三十多首了,我瞧着人家都不想唱了。王小姐,你既然来了,就去劝劝他。”
王宜室明知他这个时候是火药桶,一点就炸,也只得硬着头皮上。
谢得见到她,招呼也不打,一支歌刚好唱完,他端起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王宜室搬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轻声说:“我今天离婚了,李慎明答应把松露花园那套房子给我。”
“恭喜你如愿以偿。”他嘴里说着恭喜的话,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还要谢谢你。”谢得并没有如她所愿借保镖给她,而是让她坐下来跟李慎明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一日夫妻百日恩,大家好聚好散,何必弄得鱼死网破、反目成仇?
“不必。”
王宜室见他脸色惨白,眼下乌青,眼睛里布满血丝,挺直身子坐在那里,像个孤独倔犟的孩子,心好像被人揪了一下,有点儿疼。“你这么糟蹋自己,又是为什么?”她见他充耳不闻,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感情受到打击?”
谢得抬头瞪了她一眼,眼神恶狠狠的。
原来如此!她挤出一个冷笑,也不怕激怒他——
“她又不爱你,你再怎么想着她也没用。”
“滚!”谢得被她戳中痛处,暴怒起来,突然变得十分可怕。
“你醒醒吧!”
“你知道什么?管好你自己!”他站起来,动作粗鲁地把她往外推。
“你当我是傻子?从我在机场见到你们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她是谁。”王宜室甩开他的手,看着他平静地说。
谢得被她的这种冷静震慑住了,先是身体一僵,呆了半晌,重又坐下来。乐队成员见他们在争吵,停止了演奏。他火大地说:“怎么不唱了?”明显的迁怒。乐队成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又演奏起来。
王宜室突然发起了脾气,“唱什么唱?没听见人家嗓子都哑了吗?下去,下去,全下去。”乐队的人等了会儿见他没反对,忙不迭收拾东西下台了。
“你不回家,还留在这儿干什么?”
“回家也睡不着。”他冷冰冰地说。
“睡不着不会跑两圈?”
“董全!”他突然喊起来。董全应声跑了进来。他一脸严肃地看着他,话却是对另外一个人说的:“你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董全心虚地看了一眼王宜室,点了点头。
“扣一个月工资。有没有意见?”
董全表示没意见,甘愿受罚。
王宜室冷眼看着,知道他这是在敲山震虎,恨恨地走了。
辛意田最近在忙房子装修的事。首先要找一家靠谱的装修公司,其次装修用的材料要亲自把关,还有房子要装修成什么风格,中式的、西式的、古典的还是现代的,这些事让她忙得焦头烂额,因此没有时间去想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或者是她根本不愿去想。
她快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见过谢得了。无论是她会错了意,还是他正如她所想,目前这样的局面都是最明智的选择。他年轻有为,而她即将结婚,理当避嫌。然而感情上她难免惆怅。今时今日,谢得是何等样人?如此费尽心思地讨好她。即便是开玩笑,也开得她受宠若惊,念念不忘。
她跟魏先在房子装修风格上产生了分歧。魏先要欧式风,她要中国风,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开玩笑说要猜拳决胜负。周末两人又在一起看室内装修效果图,她接到王宜室的电话,说她今天要搬来跟她“比邻而居”。
辛意田自然表示欢迎,得知她在搬家后,便客气地问:“要不要我们帮忙?”
“好啊!正犯愁呢,东西太多,我一个人拿不过来。你们要是肯帮忙,那真是太感谢了,不亚于雪中送炭啊。”王宜室倒是一点都不跟她客气。
两人下楼,出了小区,横穿过马路就是松露花园小区的大门。王宜室守着一堆东西站在门口,见他们来了,激动得老远就开始挥手,“搬家公司来过一趟,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我就没让朋友送。哪知道前段时间出了点事,小区现在不让出租车进了。”
魏先负责大件,两位女士提着诸多包裹和纸袋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进了电梯,三人均松了口气。王宜室掏出钥匙开门,示意他们把东西扔在地上就行。房子是新装修的,里面的家具、家电都是簇新的,客厅里光是天花板上的灯就有十好几种。
“你这房子装修花了多少?找的哪家装修公司?”辛意田想跟她取取经。
王宜室耸肩摇头,“不知道,我前夫花的钱。”她要请辛意田和魏先吃饭,感谢他们的帮忙。
辛意田忙说:“不用啦,举手之劳而已。”
她笑着说:“我们老家有个规矩,刚搬来的人要对左邻右舍有所表示,以后有什么事也好互相帮忙,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嘛。你们不吃我的饭就是不肯跟我做邻居啦。”
魏先笑起来,“既然你们有这个规矩,那我们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三人来到小区附近的一家湘菜馆。王宜室谈锋很健,走的地方又多,大谈各地稀奇古怪的风俗还有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趣事,逗得两人开怀大笑,甚至把邻桌的人都吸引住了,忍不住插嘴,“后来呢?”
不光是人长得美,更重要的是深具女性魅力,辛意田暗自评价王宜室。她就像一块磁铁,凡是磁场相近的人都难逃她的吸引。看着年纪轻轻却经历丰富的她,辛意田突然怀疑起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太单调乏味了。想想自己,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循规蹈矩,不曾越轨一步。
然而比起一些人跌宕起伏的人生,她想要的还是像现在这样正常、平静、规律的生活。正所谓普通人做普通事,这样的日子才踏实。
从此以后,两人之间的来往多了起来。王宜室对她很热情,辛意田也不好表现得太冷淡,因此周末两人常常一块儿出去吃饭。
春天很快过去,楼下灿若云霞的海棠花一眨眼结满了青色的果子。天气热了起来,满大街都是小背心、超短裙。大家都在忙着减肥、美白、谈恋爱。六月的一天,辛意田接到何真的电话,说她怀孕了。
“哇!你们动作真迅速!”辛意田感叹,待察觉到她的态度不对劲,忙问,“怎么了?你不喜欢小孩子吗?”
“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是要不要得起的问题。”
“不要有那么重的思想负担嘛。穷就穷养,富就富养,孩子一样会茁壮成长,二十年后就是栋梁之材啦。”辛意田安慰她。
“怎么养?我一个月工资才三千块,每个月还要给家里寄八百。他工作还不知道在哪儿,让我把小孩生出来喝西北风吗?”
“不要这样。听我妈妈说,我出生那会儿,家里一贫如洗,连奶粉都买不起,我还不是照样长大了,也没有比别人差啊。”
“我小时候别说奶粉,有稀饭吃就不错了。可是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大家都没钱,顶多是喝粥吃饭的差别;可是现在,只有你的小孩是穷人家的孩子,这其中的差距——那种滋味我受够了!”何真情绪很激动,歇斯底里地发泄了一通,对着电话啜泣起来。
辛意田无言以对,“那你要怎样,把孩子打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