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精品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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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木兰花慢

辛弃疾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妲娥不嫁谁留?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这首想像瑰丽的送月词,写得纵横激宕。但在那雄伟奇幻的想像背后,却隐藏着词人难以名状的哀愁。面对现实,词人发出一系列的疑问,表现了他那种困惑莫解的怅惘心情,“恍惚使人愁”,正是道出了作者难言的苦衷,表现了他对国事和时局的忧虑。稼轩写过好几首中秋词。现存最早的一首是《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曲折地表达了作者在政治上壮志未酬的苦闷。词的下片更以“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为喻,寄托了作者必欲铲除权奸、统一祖国大好河山的壮志和理想。正如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说的:“所指甚多,不止秦桧一人而已。”在《满江红·中秋寄远》一词中,作者急切地呼唤道:“快上西楼,怕天放浮云遮月!”表达了作者向往光明到来,担心黑暗势力猖獗的心情,所以他要修“玉斧”,整顿“冰壶凉世界”。在另一首《满江红·中秋》词中,作者更响亮地提出了扫荡遮月阴云的奇想:“着意登楼瞻玉兔,何人张幕遮银阙?倩飞廉、得得为吹开,凭谁说?”在另一首“有感于中秋近事”的《水调歌头》词中,作者写道:“犹记红旗清夜,千骑月临关。”可见,在中秋月圆之际,雄才大略的辛弃疾,并不像一些婉约派词人那样,对月伤怀,思人念远,卿卿我我,缠绵悱恻。他是始终没有忘怀收复失地、统一祖国的政治理想的。这首《木兰花慢》,作者以皎洁的圆月象征大宋江山,而对它的命运忧心忡忡,“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正表现了作者对猖獗的误国的邪恶势力的憎恶,而结尾“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两句,更表现了作者对南宋朝廷命运和前途的深深忧虑。这类寓意深刻的咏物词,它的思想意义要比那些单纯描写自然景物的咏物词高得多了。稼轩咏月而只赋送月,送月而寄托遥深,真可说是“蹊径独辟”了。

八声甘州

辛弃疾

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问,戏用李广事,赋以寄之。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托封侯事,岁晚田间。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上片根据《史记·李将军列传》,形象地概括了李广的两件轶事。其一是罢职家居时受辱于灞陵醉尉,其二为某次出猎时射箭“中石没镞”的神力。“故将军”五句,出自《李将军传》“恨灞陵”三句,“恨”字所责备的也不仅是亭尉而已。“桃李无言”亦引自《李将军传》“射虎”两句,其事实早就传诵入口:“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李将军列传》)两句突出地塑造了这位膂力惊人的英雄形象,“山横一骑”,描绘出跃马山中,引弓欲射的英姿。“惊弦”,是指使猛虎惊惧的弓弦声,弦声响处,巨石开裂。这“裂石响惊弦”,与“中石没镞”相比较,前者显得更有声色。“落托”两句,叹息像李广这样有大功于国家的名将,却不得封侯,还一度被罢黜而家居。李广自己曾论及此事,指出“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对此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之于命运,作者对此也是深有感触,从而引出下片词意。下片“谁向”五句,用杜甫《曲江三章》其三诗意而又不尽相同:“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仇注说“志在归隐,其辞激”。作者摘取杜诗而冠以“谁向”,表示自己不想闲话桑麻,了此余生。“要”字表明愿意追随李广,罢居而不忘骑射,关心国事,李广后来又被起用,为“右北平太守”,“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至于自己呢!则甘愿谈笑自如,度此残年,而绝不违背坚决抗战的初衷与朝廷中苟安之辈同流合污。“看”字亦含自明心迹之意。

“汉开边”两句借古述今,汉代重视边防,多少人因边功而取得功名,但却还有像李广这样敌人闻而丧胆的“健者”被等闲视之,不得封侯。

“纱窗外”三句暗用苏轼诗意,“独掩陈编吊兴废,窗前山雨夜浪浪。”(《和刘道原咏史》)借此点出副题咏史旨意。

鹧鸪天

辛弃疾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上半片“嫩芽”、“蚕种”、“细草”、“寒林”都是渲染早春,“斜日”句点明是早春的傍晚。可以暗示早春的形象很多,作者选择了桑、蚕、黄犊等,是要写农事正在开始的情形。这四句如果拆开,就是一首七言绝句,只是平铺直叙地在写景。

词的下半片最难写,因为它一方面接着上半片发展,一方面又要转入一层新的意思,另起波澜,还要吻合上半片来作个结束。所以下半片对于全首的成功与失败有很大的关系。从表面看,这首词的下半片好像仍然接着上半片在写景。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免堆砌,不免平板了。这里下半片的写景是不同于上半片的,是有波澜的。首先它是推远一层看,由平冈看到远山,看到横斜的路所通到的酒店,还由乡村推远到城里。“青旗沽酒有人家”一句看来很平常,其实是重要的。全词都在写自然风景,只有这句才写到人的活动,这样就打破了一味写景的单调。这是写景诗的一个诀窍。尽管是在写景,却不能一味渲染景致,必须参进一点人的情调、人的活动,诗才显得有生气。读者不妨找一些写景的五七言绝句来看看,参证一下这里所说的道理。“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两句是全词的画龙点睛,它又像是在写景,又像是在发议论。这两句决定全词的情调。如果单从头三句及“青旗沽酒”句看,这首词的情调好像是很愉快的。它是否愉快呢?要懂得诗词,一定要会知人论世。孤立地看一首诗词,有时就很难把它懂透。这首词就是这样。原来辛弃疾是一位忠义之士,处在南宋偏安杭州,北方金兵掳去了徽、钦二帝,还在节节进逼的情势之下,他想图恢复,而朝中大半是些昏愦无能、苟且偷安者,叫他一筹莫展,心里十分痛恨。就是这种心情成了他的许多词的基本情调。这首词实际上也还是愁苦之音。“斜日寒林点暮鸦”句已透露了一点消息,到了“桃李愁风雨”句便把大好锦绣河山竟然如此残缺不全的感慨完全表现出来了:从前诗人词人每逢有难言之隐,总是假托自然界事物,把它象征地说出来。辛词凡是说到风雨打落春花的地方,大都是暗射南宋被金兵进逼的局面。

粉蝶儿

和晋臣赋落花

辛弃疾

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甚无情,便下得、雨倨风倦,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记前时、送春归后,把春波,都酿作、一江春酎。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

词的开头就说“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生动形象地描绘了昨日梅花丰盛、肥大、烂漫的春光美景。说“如十三女儿学绣”,十三岁的女孩儿,天真烂漫,充满幻想,活泼调皮,热爱生活,无拘无束;她看样学样,虽然歪歪扭扭,却尽力绣去,绣得热烈丰满,不拘一格。过片以“而今”二字承上由昨日春转入今日春的描写。“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浪荡子弟,轻薄无情,难以久留,使人悲痛,令人伤情,这又是一个拟人化的形象比喻。轻薄荡子,漂泊不定,人生失意,无情无绪,用来比拟今日春光之短暂难留,贴切而形象。在这个形象比喻中流露着词人的深沉的失望与强烈的悲愤。接下一个“记”字,由昨日春愁写到今日春愁,昨天与今天,历史与现实,昨日之幻想与今日之失望统统连成一片,作了统一的表达。“把春波都酿作一江春酎”,一江春水都化作浓酒,以酒之多如江水,反衬愁之浓重,这是使用了艺术上的反衬手法。收尾说“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清愁本不可“约”,这里不仅说“约”,而且还要在“杨柳岸边相候”,把清愁写成情人,写成挚友,写成知己,与词人一起共饮“一江春酎”,共同饮酒解愁。与“清愁”一起“解愁”,设想得奇妙,描写得形象。词正是在这奇妙的设想中,在拟人化的形象描写中,在与清愁相约、相候中收结,结得余意不尽。这种不结的结,表达了词人极深婉又极浓重的悲愤之情。

“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念奴娇一书东流村壁》),词由昨日春愁引出今日春愁,从昨天的烂漫春光引出今日的春光难留,从今年的春愁想到去年的春愁,在一连串的形象比喻描写中,一步深一步地揭示出词人的热爱春光、珍惜春光的思想感情和惋惜春光逝去的浓重哀伤与悲慨。

锦帐春

席上和杜叔高

辛弃疾

春色难留,酒杯常浅。更旧恨、新愁相间。五更风,千里梦,看飞红几片,这般庭院!几许风流,几般娇懒。问相见、何如不见?燕飞忙,莺语乱,恨重帘不卷,翠屏平远。

杜叔高的《锦帐春》原词已经失传,无法参照,给理解辛弃疾的和词带来一定困难。和词中的“几许风流,几般娇懒”,显然是写女性。大约“席上”有歌妓侑酒,为杜叔高所恋,情见于词,所以和词即就此发挥。起句命意双关,构思精巧。时当暮春,故说“春色难留”;美人将去,故说“春色难留”。想留住春色而无计挽留,便引起“愁”和“恨”。酒,原是可以浇“愁”解“恨”的,杯酒以深(应作“满”解)为佳。晏几道《木兰花》写“春残”,就说“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可是而今不仅“春色难留”,而且“酒杯常浅”,这又加重了“愁”和“恨”。于是用“更旧恨、新愁相间”略作收束,又引出下文。“五更风,千里梦,看飞红几片,这般庭院。”是预想酒阑人散之后绵绵不断的“愁”和“恨”。夜深梦飞千里,却被风声惊醒。五更既过,天已破晓,放眼一看,残花被风吹落,春色已渺不可寻。于是不胜怅惘地说:庭院竟成这般情景!

下片开头,以“几许风流,几般娇懒”正面写美人。作者作词之时,她还在“席上”。可是在词中,已驰骋想像,写到别后的“千里梦”,那“风流”,那“娇懒”,已经空留记忆。而留在记忆之中的形象又无法忘却,这又凭添了多少“愁”和“恨”!因而继续写道:“问相见何如不见?”丑奴儿

书博山道中壁

辛弃疾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首词也是辛弃疾闲居带湖时的作品。上片说,少年时代思想单纯,没有经历过人世艰辛,喜欢登上高楼(层楼),赏玩景致,本来没有愁苦可言,但是“为赋新词”,只好装出一副斯文样子,勉强写一些“愁苦”的字眼应景。上片生动地写出少年时代纯真幼稚的感情。“不识”写少年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愁”,十分真切。

下片笔锋一转,写出历尽沧桑,饱尝愁苦滋味之后,思想感情的变化。“识尽愁滋味”概括了作者半生的经历,积极抗金,献谋献策,力主恢复中原,这些不仅未被朝廷重视,反而遭受投降派的迫害、打击。他这“愁”郁结心头已久,是很想对人倾诉一番,求得别人的同情和支持的,但是一想到朝廷昏庸黑暗,投降派把持政权,说了也于事无补,就不再说了。“欲说还休”深刻地表现了作者这种痛苦矛盾的心情,悲愤愁苦溢于言表。值得注意的是,“欲说还休”四字重复出现,用迭句的形式渲染了“有苦无处诉”的气氛,加强了艺术效果,使读者体会到,作者为国事忧愁,极端痛苦,竟至不能对人诉说,这是因为“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辛弃疾:

《论盗贼札子》),作者实在有难言的苦衷啊!怎么办呢?只好“顾左右而言它”。“却道天凉好个秋”句,意思就是说作者无可奈何,只得回避不谈,说些言不由衷的话聊以应景!

踏莎行

赋稼轩集经句

辛弃疾

进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请学樊须稼。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去卫灵公,遭桓司马。东西南北之人也。长沮桀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栖栖者。

开头三句,分别集自《易经》和《论语》:“进退存亡”,即《易经·乾文言》:“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行藏用舍”,典出《论语·述而》,孔子对其弟子颜渊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小人请学樊须稼”,也出自《论语》,据《子路》篇记载,孔子的弟子樊迟(名须),请教孔子怎样种庄稼,孔子不满意地说:“小人哉,樊须也。”辛弃疾集这三句话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应当知道,该进就进,该退就退,该留就留,该去就去。用我,我就去干;不用我,我就退隐。只有圣人才能做到。我要像樊须那样,学种庄稼,退隐归田。表示绝不与朝廷中的乞和派同流合污!

“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二句均出自《诗经》。《诗经·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诗经·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牛羊下来。”作者用这两句现成诗句,进一步描绘自己怡然自得的村居生活:居住在用衡(横)木做门的简陋的房屋里,傍晚看牛羊成群地归来。